正文 第16章 城市欲望地圖(5)(1 / 2)

晚上回來的時候看到了瑪麗亞,我們一起坐著聊了會兒天。瑪麗亞是俄羅斯人,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安德裏斯是比利時人,很謙虛又顧家的樣子。他們讀大學時在瑞士參加學生活動時認識,去年結了婚,結束全球漂泊停在了這個赤道邊上的小國。兩個人都喜歡旅行,也喜歡認識不一樣的人,於是把家拿出來和Airbnb上麵全世界的旅行者一起分享。他們給我講了好多住客的故事,有一個年輕的音樂家從日本跑來在房間裏關了3天,不停地在彈吉他,走的時候告訴他們他寫了首很棒的新歌;有一次他們也要出門旅行,於是在機場把鑰匙給了住客就各奔東西,完全不在乎回家的時候是不是連小黑板都會被拿走;有一次這裏來了一家三口,3歲的小女孩讓他們也產生了要孩子的想法;有一次他們帶著獨自旅行的住客一起參加了朋友的生日派對,拍立得相紙上所有人都笑得無比開心??瑪麗亞跟我說,我們這些天南地北不同大洲的人是她藝術創作的源泉,每一天醒來都會有驚喜。如果你能誠懇地對待自己的內心,就不害怕有陌生人走進你的生活空間,因為沒有什麼值得隱藏的,沒有什麼是不能拿出來和人分享的,無論是自己過去的故事,還是當前的恐懼。不管在哪裏出生,想過什麼樣的人生,其實人和人之間的共通性往往比我們想象的大得多。

我飛了4900公裏,從北回歸線飛到赤道,在新加坡770個房子裏半隨機地選中了這對年輕的夫妻,和他們一起生活了3天,然後回到我住的二環小胡同裏,繼續生活。他們也是一樣,各自從俄羅斯和比利時到了瑞士相遇,又在那麼多國家裏選中了這個太平洋上的島國。不知道會待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步會去哪裏。需要太多太多的巧合才能讓我碰到他們,我不相信什麼緣分和因果,宇宙都隻是一個孤獨的粒子循環往複造成的隨機結果。但是在踏進這個房間的那一刻,聞到屋子裏濃濃的食物香,喝著一杯和我一樣從中國來的薑茶,讓我覺得,其實沒有什麼家鄉啊,走到哪裏,未來停在哪裏可能都無所謂。瓦爾特·本雅明在《柏林童年》裏寫:“旅行時遭遇的陌生世界不一定是陌生的,它在我身上引發的並不一定是進入陌生之地的渴望,有時更是那種默默要回家的願望。”

這世界是個謎,我們都是異鄉人。

紐約隻能在夢中

訂了去紐約的機票,所有眼前的迷霧終於變得稍微真實起來。幾天後我穿著高中畢業時別人送的帆布鞋走出肯尼迪機場,鞋幫上有一個被歲月的洗衣機刷淡的美國國旗。9年前送我鞋子的人和我一起飛過太平洋,命運這雙手就這樣畫出一個個巧合和必然。我在難熬的長途航班上一直打嗝,艱難地挺到了舊金山。第二段航程裏我經曆了人生第一次暈機,5個小時後嘔吐著降落在紐約,旁邊剛滿1個月的小嬰兒停止哭泣,好奇地看著我把蒼白的臉吐成鐵灰色。

可是我終究來了,甚至沒忘記去補個東方式的淡妝才踏進紐約潮濕的雨後空氣,我希望以一個美好的姿態擁抱這座在夢裏存在了好幾年的偉大城市。行程清單上寫滿了一個個著名的地點,包括我深深喜歡過的作家們在紐約窮困潦倒時住過的房子,也包括那些在電視裏看了一次次的摩天大樓。我迫不及待地等著紐約在麵前徐徐展開,最好把我的魂兒也一並勾走。

兩個星期之後我在上東區一座已經有百年曆史的公寓裏寫下這篇文章,放肆的陽光穿過木雕細欞,把植物的影子紛紛打到櫻桃色的硬木地板上。這裏沒有灰塵,光著腳在公寓裏走一天腳底都幹幹淨淨。我坐在窗邊喝一瓶波士頓生產的夏日淡啤,窗外就是中央公園,年輕的金發女生像躺在沙灘上一樣穿著比基尼曬太陽,剛學會走路的嬰兒咯咯笑著跌進媽媽的懷抱,顫顫悠悠的白發老人推著輪椅慢慢地享受盛夏到來前的好天氣。一切都那麼完美,人類所有對城市美好的想象紐約全都有,法拉盛便宜又好吃的美心餅屋,當代藝術博物館裏莫奈的睡蓮池,百老彙經久不衰的戲劇,皇後區五顏六色天馬行空的小房子和塗鴉,甚至5月雷雨過後天邊大片大片絢麗的火燒雲。

從法拉盛買了21美元一打的大閘蟹和小肥羊火鍋底料之後,我跟朋友坐M線回他住的新澤西小鎮。地鐵上螃蟹隔著紙袋狠狠地在我小腿上抓出了一條血印。旁邊坐著的歐洲男人忍不住笑起來,然後猛烈地道歉,接著開始跟我聊天。那是他從波蘭到紐約的第三天,他問我紐約到底有什麼好,為什麼全世界人民都紛紛忍受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像趕集一樣湧入這城市?說實在的我完全不知道怎麼回答,卻徹底鬆了口氣。太好了,不止我一個人覺得這裏沒什麼特別。紐約對我曾經是一個夢想,看了幾千集美劇之後我毫無邏輯又自然而然地愛上了這座城。我真的幼稚地相信隻要我到曼哈頓來,就會在這裏過上電影裏的日子,早晨在中央公園裏跑步,中午坐在街邊木椅上拿一杯咖啡看書,晚上在小酒館裏坐會兒,再抱著牛奶和大櫻桃穿過幾個街區回家,一邊洗澡一邊跟閨密煲電話粥,生活裏充滿桃色和八卦。事實上我也過上了這樣的日子,這兩周裏我從下東區搬到上城,一次次走過著名的第五大道和中央車站,甚至來紐約的第一天我就在晨曦裏走到了赤裸裸寫著金錢的華爾街和人潮滾滾的時代廣場。可我一點兒激動的感覺都沒有,紐約太美好,就不像是真的。談話的最後我跟這個帶著濃重中歐口音的男人一致認為,紐約的傳奇在於對不同種族、宗教、文化、國家和政治立場的包容,它以一種無所謂的態度歡迎各種奇怪的、中庸的、孤獨的、逃避的人來這裏短暫居住或者安家,人人可以覺得自由和隨意。我們兩個對這次對話都很滿意,微笑著寒暄著各自離去。可這明明是個無關痛癢的標準答案,誰都可以這麼說,這句話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那麼紐約對我來說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