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小鎮對我是不一樣的,它保留我生命最初的東西。我在25歲的冬天又回到過小鎮,我讀過的小學被拆掉了,因為是冬天,街上也沒有賣茄梨的小販。那片記憶裏最美的草場被一場大雪覆蓋住,遠方是高高的一排白樺樹,像是小鎮沉默的守護者。當年說要為我修路的男孩去澳洲學了飛行,那也是我看《舒克和貝塔》時的夢想。可他最終也沒有變成飛行員,無法像我們一起幻想的那樣衝上雲霄。在我離開小鎮時送我一顆石頭心的玩伴,馬上就要結婚,上次見到他胖了好多,我隻有喝醉了才能從他臉上看到幼時清秀的模樣。那年我們呼啦啦一群孩子瘋跑在小鎮上時在家做數學題的天才少年,讀完大學就不知所終,我知道他沒有去研究費馬大定律,真可惜童年的理想那麼容易就吹散。而我學會了把一個個幻夢死死抓在手裏,小心不弄壞它,在長大的過程中,我已經弄壞夠多的東西了。《一生所愛》裏唱:“鮮花凋零了會再開,離開的人兒卻不會再回來。”可是我更相信詩人阿多尼斯的話:“無論你走多遠,都走不出童年的小村莊。”
十幾年之後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化了一個小時的妝去嘉裏中心參加晚宴。一屋子的俊男美女,推杯換盞,畫麵華美得像《了不起的蓋茨比》。我穿著幾千塊的晚裝和大使夫人聊天,酒杯晃得我心慌,我越過她精致的妝容看對麵鏡子裏的自己,卻好像看見了童年穿著紅塑料涼鞋的小女孩在草場上用力奔跑,稚嫩的嗓音讓歌聲都散在風裏:
“晚霞中的紅蜻蜓,
請你告訴我,
童年時代遇到你,
那是哪一天??”
慢船到涪陵
不用早起的周末,窩在家看了一整天《江城》,寫得有意思極了。在我印象裏中國這樣的小城鎮比比皆是,也沒有什麼不同,小飯館、洗浴中心、街邊隨便一擺的小攤、汽修店,仿佛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新建的千篇一律的樓房和低矮破舊的小平房交織在一起,又渾然天成。每次在旅途中穿過這種小城市,我都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可是何偉筆下的這座城如此鮮活,每一個場景都足夠真實。我沉浸在書裏,回到了20世紀90年代。
他寫他和另一個美國人在操場上玩飛盤,學生們激動地衝出教室去看,並寫進作文裏:“??這兩個運動員離得很遠,拉開架勢,扔著飛盤。多精彩呀!飛盤像一團紅色的火焰,在他們兩個人之間飛來飛去。外國人真是多才多藝呀!”他寫學生們對他的好奇:“學生們記下我帶著水杯上課的樣子,我在上課時繞著教室踱步的樣子,還有我在他們看來十分滑稽的笑聲。他們記下了我那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的長而直的鷹鉤鼻,好多人還描述了我的藍眼睛。這也許是所有細節中最奇怪的一點,因為我的眼睛是淡褐色的——但學生們早就從書本上了解到,外國人的眼睛都是藍色的。他們看到了他們想看到的東西。”
“在學校舉辦的各種比賽中,英語係從未獲勝過。沒有以長征為題材的英語歌曲。”“我讓她看了我的紅色工作證、淺綠色外國人居住證、深綠色外國專家證和藍色的美國護照。那一摞花花綠綠的證件堆成了一堆。服務員慢慢地翻看著,既充滿了敬畏,又有些受寵若驚。中國人對於官方文件具有一種癡迷之情。”
他寫中國大興土木的建設:“從我來到中國開始,這樣的情景我每天都能見到。在很大程度上,我所看見的那些城市其實就是一個個大的建築工地——就連陝北的古城榆林也莫不如此,滿是腳手架和建築工人們。無論在中國的什麼地方,人們總在建築。”
上世紀90年代末,我10歲左右,簡直不敢相信我曾經活在他書裏描述的世界。我清楚地記得我6歲時爸爸一個月賺500塊錢工資,那是1994年;記得1998年媽媽帶我第一次住五星級的賓館,花了840塊一個房間,我心疼得夠嗆,躺在大床上賴著不走,覺得多睡會兒才能把房錢賺回來。
每天都有無數外國人帶著憧憬來到中國,從北京到南方小城,各種顏色的皮膚一夜之間就出現在一條條被雨洗舊的街道上。就像19世紀去加州淘金一樣,如今東方的土地是財富是機遇是天堂,中國已經從“永遠停滯的民族”變成了停不下來的民族。可對這些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而來,落地時帶著恍惚的外國人來說,他們隻能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