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那個小胖子的鼻子就被包紮了起來。
莫東軒大概永遠不會忘記2004年夏末的那個潮濕的下午，他被櫻桃姑娘拖著去了一個廢棄的化工廠。當時櫻桃姑娘揍那小胖子的時候，他就站在旁邊。本來他的拳頭握得像個沙包一般，但終是沒下得去手。後來莫東軒想，如果是他動手打了小胖子，櫻桃姑娘也許就沒那麼暴力了。
化工廠廢棄太久了，連老鼠都嫌棄，所以顯得異常寂寥。櫻桃姑娘就站在那片被化工品燒黑、連草都不長一根的地上朝著天空仰天長嘯：“總有一天，我會離開櫻桃鎮，再也不會回來！”
莫東軒看得清楚，當時櫻桃姑娘的手上還沾有小胖子的鼻血。她的眼睛裏閃爍著光芒，就好像流星那樣明亮。莫東軒知道，櫻桃姑娘不快樂，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有快樂過。莫東軒想，也許對於櫻桃姑娘來說，離開櫻桃鎮是個不錯的選擇。
莫東軒回到家就聽到他娘正在哭哭啼啼地跟他爹鬧。他聽得清楚，他娘在說：“你不是正人君子嗎？你去找她幹嗎？她勾搭的男人還少嗎？我還就不信了，她一把年紀了能比我好到哪兒去，我哪點兒不如她一個婊子了……”
好像就是從那天起，莫東軒家的茶館日漸冷清。直到有一天，他娘發了瘋一般把茶具全都摔在地上。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招呼莫東軒說：“軒子，把門關上，這茶館不開了。”
那天那個小胖子又跑來偷偷跟莫東軒說：“軒子，你看，我沒騙你吧。都是她媽不要臉，現在把你家也毀了。鎮上的人都說你爹不正經，不來你家喝茶了。你不要再跟她玩兒了。”
那時小胖子的鼻子還包紮著，莫東軒看著他閃爍的小眼睛，握緊的拳頭又慢慢鬆開了。他不信他爹是那種人，所以他跑去找櫻桃姑娘。剛到她家門前，就看到櫻桃姑娘坐在她家的院牆上擺蕩著雙腿。不過，她沒有再唱歌。事實上，莫東軒發現，櫻桃姑娘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唱過歌了。
櫻桃姑娘靜靜地抬著頭望著天邊昏黃的夕陽，莫東軒就站在原地仰著臉靜靜地望著她，夕陽落下去的時候他對著櫻桃姑娘喊：“如果你去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可不可以帶上我？”
5．
王小紅來月光角的時候，莫東軒正在招呼客人。許是冬天的緣故，這座北方小鎮顯得特別清閑。鎮上的人閑得無聊，漸漸都到月光角喝喝茶，嘮嘮嗑。
莫東軒有時候有一種錯覺，仿佛回到了自己年幼的時候，看到了自家茶館的模樣。三五客人一桌敘著家長裏短，不時傳來一陣笑聲。就像他穿著開襠褲看到的爹娘忙碌的樣子，他也忙得不亦樂乎。
王小紅對莫東軒說：“陳同不見了，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莫東軒抬起頭看到王小紅的時候，愣了好長時間，壺水差點兒灑到客人身上。
晚上，月亮爬上來的時候，王小紅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眼睛一直盯著頭頂的月亮。月亮很圓，但是王小紅卻隻能看到它的一角。窗台雛菊的剪影剛好落在桌子上。莫東軒收拾妥當，一轉身看到了王小紅坐在那裏安靜純美的樣子。他怎麼也想不到，眼前紮著馬尾、穿著白襯衫的少女就是之前那個穿著豹紋短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辣妹。
陳同的確又背著他爹偷偷來過，但他沒說要離開。莫東軒知道他是躲著王小紅，所以他對王小紅說，同子最近學習忙，去了城裏一個私人教師家住著，為了高考拚命呢，過完這個假期就回來了。
王小紅一聽那關係到陳同的未來，不怒反喜，扯了扯嘴角說：“沒看出來，他還這麼有上進心。”
莫東軒笑了笑，說：“你不喜歡他有上進心啊？”
“我不在乎那些東西，我就是喜歡他。不過，他這樣我更喜歡了。”王小紅說完，臉就紅了。
那一刻，莫東軒覺得王小紅可愛極了。他抬眼順勢去望那盛開在王小紅頭頂的雛菊，心裏閃過一絲莫名的甜蜜。喜歡一個人，就是這種感覺吧，不管她是好是壞，在心裏她都是無可替代的。
不過讓莫東軒意外的是陳同真的去了城裏，但補習功課卻是扯淡的。陳同把一個蛇皮袋子往莫東軒麵前一扔說：“軒子，這下我有路費了。”
莫東軒扯開袋子一看，裏麵裝了一堆包裝精致的光盤。莫東軒隨手挑了一張，封麵上有個光屁股的女人。這是……
“光盤啊，盜版光盤。這在城裏特別受歡迎。等把這袋子東西賣完了，我就有路費私奔了。”
陳同一臉興奮，好像自己的夢想一下秒就能實現一樣。莫東軒又問：“你這麼想私奔，到底要跟誰私奔？”
這倒把陳同問住了，他撇撇嘴說：“反正不會是王小紅。”
莫東軒本來打算替王小紅說幾句好話的，但他扯了扯嘴角還是沒說出來。他想，如果自己的話有用，當初櫻桃姑娘也就不會不辭而別了。
6．
櫻桃姑娘把她的一頭長發給剪了，那是2008年年末，南方的天氣有些寒冷。十七歲的櫻桃姑娘長得水靈靈的，一頭烏黑的秀發垂到屁股上，風吹起來的時候，還能聞到她頭發上散發出來的茉莉香味兒。
鎮上的人都說：“你瞧那姑娘，比她娘長得還漂亮，將來肯定也是個禍害。”
莫東軒看到了櫻桃姑娘眼裏燃起的火焰，於是便伸手抓住她的拳頭跑開了，他怕她又辦傻事。十七歲的莫東軒也長大了，不過他長得黑，沒有一點兒江南男人的儒雅氣質，倒像個北方小夥。他對櫻桃姑娘說：“你長得真好看，像畫裏走出來的仙女。”
櫻桃姑娘就捏捏他的鼻子說：“那你喜歡畫裏的仙女不？”
莫東軒嘿嘿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齒。
櫻桃姑娘卻沒笑，她牽著莫東軒的手轉身就走進街角的一家理發店，說：“老板，理發！”
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日子，莫東軒都在自責。他想，如果當初自己說不喜歡的話，櫻桃姑娘是不是就不會把她那一頭秀發給剪掉了？
那天莫東軒眼睜睜地看著理發師哢嚓哢嚓揮動著剪刀，他剪的不是櫻桃姑娘的頭發，而是自己對櫻桃姑娘的一絲絲愛戀。櫻桃姑娘從理發店裏出來後對莫東軒說：“軒子，你真不像個爺們，我剪個發你至於哭嗎？”
那天晚上，莫東軒沒有回家。他陪著櫻桃姑娘坐在院牆上，風中傳來雛菊的花香。櫻桃姑娘說：“軒子，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雛菊嗎？你看它們在風中搖曳的姿態，是不是很堅強？它真的好香啊，如果你不仔細聞，是不是都不會聞到它的香氣？其實，每一種花都有香味兒，隻是，不是每個人都能聞得出來。”
莫東軒第一次覺得，他的櫻桃姑娘原來那麼可愛。他靜靜地轉過臉望著她，突然發現櫻桃姑娘在流淚。她說：“軒子，如果你看不到我了，會想我嗎？”
那是莫東軒第一次看到櫻桃姑娘哭。她輕輕靠在莫東軒的肩膀上，月光灑下來，他覺得櫻桃姑娘的頭發比月光還柔。
莫東軒沒有回答，沉默了好久，他才緩緩地說：“我不會看不到你的。這輩子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可是第二天，櫻桃姑娘就不見了。
小胖子跑到莫東軒跟前偷偷說：“櫻桃姑娘走了，她跟她娘吵得可凶了。她說她討厭她娘，她說憑什麼人家都有爹她卻沒有。她哭得眼淚嘩嘩的。她還說，她這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那是2008年的年末，南方從來不會下雪，可是那一年，莫東軒卻感到異常寒冷。他看看院子裏在寒風中搖曳的雛菊，原來，它一直沒有凋零。
7．
陳同被抓了，那些光盤害了他。他爹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嘴裏的煙灰掉到了炒菜的鍋裏。他咬咬牙摔掉了手上的鍋鏟，這個敗家子，不爭氣。老子這麼拚命是為了誰啊！
但他還是去了城裏，花了大筆錢將陳同保釋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