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殘夢,驚醒
1.
2000年3月
“喂,快醒醒啊,別睡了。”胳膊傳來一陣酸痛,我不情願地睜開眼睛,抬起頭時強烈的眩暈感讓我不禁皺起眉頭。我半眯著眼睛,視線終於清晰了,可對著眼前一邊打開教科書一邊斜眼瞪著我的小雪,卻又怎麼都回不過神來。
“啊?小雪?你怎麼?”我語無倫次,大腦又開始劇痛。
我高中的同桌——小雪,正穿著學校製服坐在我的旁邊,一條馬尾辮上綁著一個毛茸茸的小粉球。我揉了揉眼睛再慢慢地看向周圍,我的高中同學們,都乖乖地坐在座位上,認認真真地捧著課本。每個人的樣子,都是那麼清晰。
“小雪,我這是在做夢嗎?”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一切,我試探地問。
“還做夢啊,都上課啦!”小雪斜了我一眼,拿圓珠筆捅著我的胳膊。
那支圓珠筆我記得,是我倆一起在學校門口的精品店買的,淡淡的粉色筆管上印著一堆小白點,頂端是一隻可以按下去的流氓兔。我還被她用這支筆捉弄過,有一次我拿著那筆在眼前擺弄那隻流氓兔,她卻突然怪聲怪氣地說:“你這是在照鏡子。”
我正陷入一個無法辨別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的迷惑中,忽然講台上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夏未央同學發什麼呆呢,我們要開始上課了。”
我抬頭,恰好對上一雙明亮溫暖的眼睛,程老師一身筆挺的西裝,笑容溫和地望著我。
我驀地緊張起來,盡管我從程老師的眼神裏完全看不出責備的意味。可他話音剛落,講台下立刻起了變化。各色目光從四麵八方向我投來,我看到汪露露眼神中得意的不屑,看到楊逸眼中的嘲諷與無奈,看到喬苒眼中莫名其妙的興奮,還有其他同學或冷或熱的觀望。我的臉瞬間紅了,於是下意識地伸手進書桌裏掏書,可慌亂中卻掏出了一本《語文》,教室裏頃刻間響起哄堂大笑。
“夏未央,你想要我上語文課嗎?不好意思啊,你們的古文我可不會背。”程老師也笑著打趣。
我的天,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我尷尬地低下頭,才發現小雪正在拚命地跟我使眼色,見我沒反應,她忍不住小聲地提醒我:“物理書在你桌上啊,那遝卷子下麵啊!”
我慌忙抽出了物理課本,直接打開立在桌上,把自己的臉完全遮住。我心想這到底怎麼回事,明明剛剛還在開著車驚險地差點和大卡車相撞,怎麼現在居然回到十年前的高中課堂了呢?做夢,一定是做夢!還是,跟那些電視小說上講的……我,該不會是……
程老師在講台上麵講得全情投入,還不時引用幾個有趣的例子與課本內容相結合,課堂氣氛相當好。可我卻完全處於遊離狀態,怎麼也想不明白這是什麼情況,大腦中思緒混亂糾結成一團,真是頭痛啊。可我無意間抬起頭時,又看到講台上的他,那麼年輕,那麼英俊,從容淡定又悠然自得,激情澎湃又神采飛揚。
我就這麼怔住了。這樣一個英挺瀟灑氣宇非凡的好老師,誰會想到短短十年之後,居然被病魔纏身不久於世呢?還記得他肝癌末期手術之後,我和小雪還有幾個同學曾經一起去看望過他,他的眼神依舊那麼明亮,可是人卻已經瘦得不成樣子,兩隻眼睛完全凹陷下去,手背上一根一根的青筋突出著。看著那曾經揮斥方遒的修長手指如今幹枯顫抖的樣子,小雪把頭靠在我的肩上,轉過去偷偷抹去眼角的淚。
不知怎的我就想到了那句話,“人生若隻如初見”,一切的開始都是那麼美好!既然這樣我還糾結些什麼呢?不管是夢境,還是真的穿越了,我都應該好好珍惜眼前的美好不是嗎?長長的一聲歎息之後,我忽然看開了,不安的心情也漸漸平靜。
下課時間到了,清脆的音樂聲響起,我仔細一聽,居然真的是那首《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頓時讓我有一種春風拂麵的親切感。我們高中的一大特色就是每節課的下課鈴聲都是不同的音樂,雖然那個年代隻是簡單的和弦而已,卻也足夠是我們引以為傲的事情了。等等,這個音樂,莫不是,要開始做課間操了?
“好吧,這節課就到這裏,謝謝。”程老師一貫的特色,就是每節課下課時對我們說“謝謝”。這聲“謝謝”是那麼直接,那麼真誠。所以班裏基本上沒有同學討厭他,遙想當年在這個奇葩輩出的重點班,連班主任可都是天天被學生們暗中各種數落的。
我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嗯,沒錯,這胳膊這腿的都是我的。看見小雪已經站在課桌邊等著我一起下樓,我便衝她笑笑與她一起走出教室。看來,我真的回到我的高中時代了啊。
在教室門口碰到了正拿著教案準備出門的程老師,我不好意思地衝他笑笑,對上課前的丟人事情還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也笑著看我,擦身而過時忽然又站住,轉身對我說:“夏未央,以後上課要發呆最好低下頭,這樣不容易被發現。”
我一聽,瞬間就臉紅到了耳後根。這話說的,看來我這一節課的神遊完全在他的法眼之下了啊!我隻好調皮地向他吐吐舌頭,做個誇張的鬼臉,趕忙抓起小雪跑下樓。
“哈哈,程老師太逗了,看你還敢在他課前睡覺!”小雪樂得兩隻眼睛彎成了月牙。
我有點無奈,這一節課的時間我可是思考了各種重要的人生問題以及時空問題啊。唉,可跟你說你又怎麼能明白呢!
其實我特討厭做操,第一是天生就不愛運動,第二是覺得這個廣播體操的動作實在太傻,完全沒有美感啊。而且更鬱悶的是,做得不好的人總是難免成為被圍觀的對象,簡直就是3D現場版的丟人現眼。小雪拉著我跑到我的位置站定,我還在滿腦子拚命地回想著這體操怎麼做的來著,都十年了,我要是還記得就成仙了!
我抓耳撓腮地一轉頭,忽然發現左邊的楊逸已經一副老氣橫修之勢站定了,他那個目不斜視啊。
我氣結,搞什麼,我怎麼會和他站一排?
我和楊逸從小學起就是同班同學,我倆的明爭暗鬥史都可以寫本書了。想當年,我們隻要一見麵說不到三句話就必然開吵,此事在初中時人盡皆知。不過雖然總是這樣吵吵鬧鬧,卻也不是真的勢不兩立的仇家。畢竟在這個高中重點班裏,最了解我的人也就是他了。所以我真是說不出對他到底是什麼感覺,見到他必然要損他,可是見不到他又會覺得缺點什麼。他對我也是一貫的沒風度,對我各種譏諷嘲笑都是家常便飯,雖然有時候也會大發慈悲地送我點他媽媽買的零食,但那大部分時候都是極不情願的。
現在這家夥穿著學校製服站在初春時節陽光明媚的操場上,陽光從側麵打在他的眼鏡上,把他的整個眼鏡片映得一片閃亮,看著略顯喜感。又想起前幾天同學聚會上他一身精幹西裝一絲不苟的樣子,我不禁笑了。這家夥這麼多年好像長相都沒怎麼變啊,從這麼小的時候就是一副大叔相!
他察覺到我正傻嗬嗬地看著他笑,有點不自在地扭頭瞪我一眼:“笑什麼啊?明明剛剛被全班人笑話還不知羞!”
這話瞬間就把我點著了,於是我惡狠狠地回瞪他:“也不看看自己什麼樣,一副大叔相!”
他明顯被我的話氣炸了,剛要還嘴,美妙的音樂適時響起,第七套廣播體操開始了。我便轉過頭去,無視他猙獰的麵孔,對著前麵領操員的姿勢悲劇地照貓畫虎。真是不行了,我已經完全不記得是怎麼做的,連自己都覺得丟人啊,這姿勢擺的……唉,臉頰就這麼在周圍的異樣目光裏發燙了。我的目光再次瞟到楊逸,那家夥已經憋不住在偷笑了。
身後的小雪開始小聲喚我:“未央,你沒事吧?身體不舒服嗎?”我回頭勉強地笑笑:“嗯,有點頭暈。”
好在這個課間操不長。回教室的路上,小雪過來抓住我的手:“怎麼會頭暈啊?怪不得今天就覺得你怪怪的呢,之前睡了一堂自習課,現在連做操都做不好。”我不知該怎麼回答,隻能傻笑。
楊逸不知從什麼地方又冒出來,陰陽怪氣地甩了一句:“既然頭暈怎麼不請假在教室待著,非要出來做操丟人幹嗎?”
一股無名火躥上來,我理直氣壯地道:“我就是頭暈想要出來透透氣不行嗎?”
話音剛落,背後就被一個熊掌拍出內傷。“啊,誰啊!”我一臉氣憤地回頭,看到喬苒嬉皮笑臉的欠揍神情:“夏未央,今天你做的操真特別!”
氣死我了!這群沒人性的!十年沒做過廣播體操的,做成這樣不容易了有沒有?!如果眼神可以殺人,這時候喬苒應該死了幾千萬遍了吧。
“我故意的不行嗎?我願意,不行嗎?”
喬苒看到我滿是火苗的眼神,有些慌了:“哎哎,你別生氣啊,我就是隨便說說,其實,挺好看的。”
還沒等我上前,小雪已經忍不了了,鬆開我的胳膊走上前去一把猛力推開喬苒:“你閃一邊去!別沒事跟個跟屁蟲似的!哪都有你。”
說完便大方地拉起我,倆人昂首闊步地走了。我心裏覺得好笑,可又不敢笑出來,感慨著我的高中生活真歡樂。在上樓梯拐彎的一瞬間,我莫名感到背後一道涼氣,一扭頭,就撞上汪露露哀怨冰冷的小眼神。這怎麼回事?我又哪裏得罪到這位林黛玉姐姐了?
走進教室的那一刹陽光很刺眼,我下意識地眨了眨眼睛。十年前的陽光,這樣明媚。我的高中生活,難倒真的可以這樣重來一遍嗎?
2.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天。雖然一直懷念著我美好的青春時光,可是這樣冷不防地回到這種上課、下課、上廁所的生活,我還真有點不適應。小雪隻當是我今日身體不適,倒也沒有覺得奇怪。
晚自習時,我裝模作樣地打開一本練習冊之後,便開始偷偷觀察起我的同學們。這種視角太神奇了,不可思議中又帶著無限的趣味橫生。
我的同桌小雪,正懶洋洋地看著一本化學習題冊。她一隻胳膊杵在桌上,另一隻手不停地擺弄著流氓兔圓珠筆,那隻可憐的流氓兔就這麼啪啪地被不停地按下去又按上來。我心裏偷笑,這丫頭一向不喜歡學習,要不是因為她老媽是我們學校赫赫有名的化學組組長,以她的成績是無論如何都進不來我們班的。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樣,她的個性特別率真,我倆也特投緣。那時候班裏人都暗地裏把我倆視為“不良少女”,我倆也自得其樂,因為她有她老媽撐腰,誰也惹不起,而我雖然脾氣火爆,成績卻也不錯,自然也沒人敢惹我。於是倆人湊一起各種幹小壞事,自習課聽歌,看雜誌小說,一起逛精品店買各種有趣的小玩意兒拿回來班裏放肆顯擺,搞得那群標榜學習至上萬物皆空的人們嚴重不滿,但是又敢怒而不敢言。
想起多年以後我倆仍時常聚在一起,一同回憶以前幹的那些趣事還是會不約而同地笑岔氣,然後互相指著對方的鼻子喊一句“瞅你那傻樣”,我忍不住笑了。
小雪早就發現我在眼神空曠地望著她發呆了,於是她扭過頭來對我說:“傻笑什麼啊?還不趕快準備你的問題!”
“啊,什麼問題?”我有點蒙了。
“別裝了,一會兒程楓可就來了啊,見不到你提問他會傷心的,哈哈!”小雪嬉皮笑臉地對我努努嘴。
我這才意識到,莫非,今晚的晚自習是程老師帶?
“呃,這個,那我先找找物理練習冊。”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移開視線。
高中時代的學生們都特別熱愛問問題,不過隻限於跟老師問問題。起因就是我們那個重點班,“人心險惡”啊,同學間除了關係特別好的會互相請教一下以外,你問那些不熟的同學問題就等於自討苦吃。越是成績拔尖的人越小心眼,人品和成績就是呈反比。非常可惜的是我在重點班最好的朋友,我的同桌小雪,經常問我問題。她問我,我問誰啊?於是我悲催地隻能找老師了。
另一個在交情上可能可以問的人就是楊逸,不過打死我我也不會去問他的,那簡直就是恥辱啊恥辱!所以我養成了熱愛找老師提問的好習慣完全是出於各種悲涼無奈。不過我也不是對每個老師都問,特別願意找的,也就是物理老師程楓,還有我們的班主任化學老師龍哥。
那時候每天晚自習都會有一個老師坐在講台上,等著給有問題的學生答疑。可惜學生們大都忙於各種作業和卷子,所以大部分時間跟班晚自習的老師都是被晾在講台上做自己的事情的。而通常到了程楓跟班的那天,我就會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衝上前去,把準備好的滿滿的問題攤開和他一個一個地討論。
我們討論得很激烈,經常一講就是一個晚上。日子久了,默默把一切看在眼裏的同學們也免不了各種議論。最簡單也最直接的就是說我對程老師有非分之想唄,這個在高中生的心智發展階段是個必然階段,看到一些稍有曖昧的景象就能瞬間展開各種聯想,不過我還真就不怎麼在乎。那時如果有人打趣地問我是不是暗戀程老師,我都會很潑辣地回一句:“對啊,程老師是我偶像!”因為我知道跟這些人是解釋不清的,隻會越描越黑。程老師聽到類似的傳言也很開朗地表示:“夏未央是個好孩子啊,我非常喜歡!”
現在想想,那時候和程楓的那些討論,經常跳出高中的物理課本和習題層麵,但是那些討論對我真的非常有啟發作用,也直接影響了我日後上大學選了一個與物理密切相關的專業,並且一讀就讀到頂。現如今十年過去了,我一個堂堂海歸的核物理係畢業博士,也是多虧了當年程老師的各種提點。
眼看著程楓走進了教室,然後安靜地坐在講台上打開了一本書。我要不要去找他探討點什麼問題呢?我隨手打開了物理習題冊,放眼望去,完全找不到任何問題。這麼一個高中水平的東西,現在看來也實在太弱了點。那怎麼辦,今晚不上去找他了,還是幹脆拿個現在研究的課題去為難他一下?不行不行,這樣太反常的舉動他肯定接受不了,我現在是十年前的我,哪來的那些博士課題啊。
我拿著練習冊翻來翻去地糾結,小雪忽然用胳膊捅了捅我:“程老師等著你呢,快點上去啊!”
“啊?”我有點尷尬,一抬頭目光正和程楓望向我的目光碰個正著。我有些不知所措,又馬上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再次抬起頭,程楓還是笑盈盈地看著我。
我隻好硬著頭皮拿著一本練習冊走上前去,算了,就隨便問吧,聊聊天也好啊。一想到十年後我們連聊天的機會都沒了,我便更加毅然決然地上去了。還好我當年還是很用功的,一遇到有疑問的地方就會用彩色筆標注出來。所以我的練習冊上總是色彩斑斕的,一會兒是紫色小星星,一會兒是黃色小花瓣的,為這個我和小雪特地在校門口的精品店買了一大套的彩色水筆,沒事就拿出來在課本上亂畫。
程楓看到我過來,笑笑說:“今天又拿了什麼問題來刁難我?”我嘻嘻一笑,隨便選了一道題開始問。他一邊讀題一邊跟我分析起來,我卻完全沒有聽他的分析,隻是近距離地看著他。十年前的他,皮膚很好,深深的眼窩眸光溫和,睫毛又黑又濃,臉頰輪廓棱角分明。一個三十歲的男人,怎麼可以這麼英俊有魅力?
他似乎察覺到我在神遊,便有點打趣地問:“怎麼,白天還沒發夠呆嗎?”
我急忙回神尷尬地笑笑:“這個,最近都有點迷糊。”
“是不是晚上不好好睡覺,把覺都攢到課堂上來睡了?”他笑著問。
“啊,嗯,我是白天晚上睡得都很好,就是有點睡得太好了,嘿嘿!”
我說完忽然想起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為什麼程老師會生病呢?肝病都是因為操勞過度,難道他休息得不夠好?於是我問道:“程老師,你平時都幾點睡覺啊?”
他聽到這個問題有點詫異,頓了一下,隨即答道:“差不多十二點吧,怎麼了?”
我立即發覺以我現在這個身份問這問題實在不太好,於是馬上回答:“沒有沒有,就是好奇嘛,我們高中生成天累得不行睡眠少得可憐,不知道帶我們的老師是啥情況。”
是我看錯了嗎,為何他的眼神好似閃過一絲失落?但他還是開口笑道:“你這個學生真是淘氣,還有沒有別的問題了?”
在那之後我始終感覺到他身上的些許落寞感,這是十年前的我從未察覺過的。程老師是有什麼心事吧?果然人長大了之後最明顯的不同,就是更善於發覺一張張麵孔背後隱藏的東西嗎?
回到座位上我便開始思考起這個問題,盡管靈魂回到了十年前的高中時光,可我也已經不是十年前的那個我了。莫非這次時光穿越就是為了讓我發現一些十年前不曾注意過的東西?可是即便注意到了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真的能改變些什麼嗎?不,比起這些改變,我更想要改變的是程老師生病去世的事實!因為這些細枝末節,就算當年全被我忽略了,我還是坦坦蕩蕩地過了十年,而被我注意到了又會有什麼區別呢?
忽然我的腦海中閃過程老師給我的那封信,“未央親啟”的字跡又在眼前浮現。程老師到底要跟我說什麼?我好恨自己當時在葬禮上太過傷心,接過信也沒看就直接放在車上。再然後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十年前,那現在十年後的我,莫不是已經因車禍喪生了?想到這我忽然一身冷汗。算了,想再多也是白費,既來之則安之,用長了十歲的眼睛,應該能看出十年後的他臨終前到底想要跟我說什麼吧?
3.
我對著鏡子照了照,十年前的我,皮膚白亮有彈性,就算沒有化妝,依舊是閃亮奪目的。我穿的是統一的學校製服,沒有任何經過精心裝飾的地方,梳的發型也是很普通的齊劉海短發,硬要說得可愛點應該叫作“小丸子發型”。即使是這麼樸素的穿著打扮,渾身上下透著的青春氣息依然那麼真實,這是長大後無論怎樣的妝容都無法匹及的。我忽然有點小得意,自古以來多少偉人想著要返老還童呢,今天居然被我給實現了!
匆匆被灌下一大碗用牛奶衝的蛋白質粉,我便提著書包下樓去學校了。還是這條熟悉的街道,兩旁的店鋪是那麼親切熟悉。柳樹已經悄悄發芽,那一絲若有似無的新綠,看得人心裏真舒服。不知不覺的,我穿越回到十年前已經一周了。一切都那麼正常,學生的生活,本就是這樣千篇一律的。
是誰說的那句“我的生命中每一天都是新的”?我現在真想對著他大笑三聲,然後義正詞嚴地告訴他:“我現在的每一天都是舊的!”每天發生的事情,老師講的課,世界時局的發展,都是第二次在我生命中發生。不過也不能說毫無新意了,畢竟我的記性沒有那麼好,過去平平淡淡的每天也都是過去了就忘了,所以不到一些有印象的記憶點,我還是當成新日子一樣過。
可說來也怪,十年過去了,我記住的事情雖然不多,但也並不少,真正落在記憶裏的絕對不是當年那些懷著少女心事的小矯情。比如某日在哪撿到一片葉子之類的然後當成珍寶一樣夾在本子裏,告訴自己這是自己的秘密,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天的一片葉子,實際上是過不了幾天就忘了。
這種記憶斷層也發生在我悲催的課業上,本來還想著姐姐我從十年後穿越回來,這點小兒科的功課還不是輕而易舉,甚至夜裏還自己藏在被窩裏偷笑,想著下次考試輕鬆拿下年級第一時班裏同學驚訝的表情。可惜事實是,除了我的專業物理、化學,還有仗著在國外生活了五年的英語底子之外,語文、數學、生物全都處於殘廢狀態。
尤其是語文,曾經背得很溜的古文詩詞什麼的,高考一過就基本上全還給古人了。再加上我久居國外,中文都差點很難說溜,語法什麼的,就更別提了。最可悲的是那些詭異的現代文閱讀,就算是十年前一直都在認真學習語文的我,對那些文章大意主題暗喻一類的都是一頭霧水,更何況早已習慣國外的人說話就直奔重點的我。現在看著那一大段一大段不知所雲的文字,我也隻有頭大的份。
至於數學,唉,不提也罷。高中數學這種靠技巧勝過理性分析的東西,就算我這十年的學習並未脫離數學,也還是對那些莫名其妙的題目一籌莫展。我好後悔自己穿越的時候沒帶著電腦!離開了polymath,離開了matlab,我基本上就是數學白癡了。當年高考我就是栽在數學上的,我還能說什麼。
於是期中考試之後,我的成績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物理、英語,毫無懸念地滿分,化學差兩分滿分,但是我堅持那個是題目出錯了,跟老師理論了很久之後未果,也隻得放棄。語文80(150分滿分),數學75(同上),生物90。班主任看了這個成績有點無奈,但是礙於他是教化學的,又被我窮追猛打,於是一向老實的他依舊選擇了繼續沉默。
可是語文老師就不同了,那個胖女人對我一向沒有好感,說話也毫不留情麵。起因好像是某次我寫了篇什麼文章有諷刺她的嫌疑吧。於是這天發卷子,她非逼著我站起來背古文,“晉太元中,武陵人……”我背不下去了,索性直接放棄。全班哄堂大笑,她怒目圓睜似要噴出火苗,要我回去把這篇古文抄十遍。
可是下一節到了物理課,我立刻峰回路轉。程楓走進教室,帶著滿臉的笑意:“同學們,這次我們年級物理考試第一次出現了滿分。”我假裝很謙虛地低下頭,其實心裏在笑,這點東西都搞不懂我撞死算了。
“程老師,你別誇她了,她連一篇《桃花源記》都背不下來!”有人開始不滿了。
“哦?嗬嗬,怎麼跟我一樣也不會背古文嗎?”程楓笑著道。
“程老師,就是你上次說了你不會背之後,她也不會了!”繼續有人挑事。
“哦,原來是我的錯啊,哈哈!”程楓繼續笑。
“要不程老師你給我們背篇古文做個榜樣吧!”小雪覺得有趣,便開始添亂,把麻煩直接拋給程楓。
“哎呀,我都不背古文十年了,哪還背得下來啊,夏未央,還是你來給大家背一下吧,讓大家知道咱們物理學得好的人也是會背古文的!”程楓又把球踢我。
我無奈死了,心想你十年不背記不住就可以,我十年沒背記不住就不行啊?!
但是大家都看著我,程楓也笑著看我,我無奈地站起來,想了想,便說:“《桃花源記》那種太無趣了,我還是背個別的吧!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居然背起了這首詩,而且語氣甚是投入。背完之後,大家一片安靜,程楓也表現得十分安靜。我四處看看實在沒啥好做的,隻好坐下,隨即發現四下開始隱隱騷動。哎,也不怪他們,誰叫我自己莫名其妙地背了這麼一首詩呢。程楓的眼睛裏始終有種情緒在緩緩流動,但是我也看不出到底是什麼。
下課後楊逸走過我身邊,有意無意地看看我說了句:“莫名其妙地背什麼詩啊?”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口,我馬上還嘴道:“你以為我想背啊!”
喬苒也跑了過來:“嘿嘿,你剛剛背詩的語調可好聽了,真有朗誦天賦!”我隻當他是無聊,連理都懶得理他。
一轉頭卻發現一旁的小雪已經笑得前仰後合了,便無奈地敲了一下這個罪魁禍首的腦袋:“笑什麼啊?都是你惹的!”
她強忍著笑回道:“我是想要程楓給你解圍,誰知道他那麼鬼地推給你!哎呀,你怎麼想起背《錦瑟》的啊?花癡了吧你!”
是啊,我這是什麼情況,怎麼會背起這首詩呢?說起來高中時代的我們又怎麼能真的清楚這首詩到底講的是什麼呢,隻是隱約地被這種朦朧、隱約的曖昧感給迷惑住罷了,李商隱寫這首詩的時候到底想表達什麼反倒無所謂了。唉,早知道會這樣失控,剛才還不如背個“鋤禾日當午”!
嚴重後悔中,我趴在桌子上蔫著,忽然聽到前方程老師叫我:“夏未央,你過來一下。”
我有點吃驚地抬頭看著他,他怎麼還沒走啊?於是在小雪的嘲笑中我有點鬱悶地走到他身邊。
“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他看出我的鬱悶,語氣甚是溫和。
“啊,什麼事情啊?”我有點好奇,完全不記得十年前他有過什麼事情找我。
“我看出你在物理方麵非常有天賦,你願不願意參加今年的全國物理奧林匹克競賽?”他的目光閃亮閃亮的,滿是鼓勵。
“啊?這個……”我一下子有點語塞。這件事我記起來了,當年確實受蠱惑去參加過這項比賽,但是因為那時候我對自己的要求是全麵發展不偏科,所以對這個也沒怎麼上心準備。倒是我們班和我一起參加補習的一個叫王天宇的男同學非常有天賦,他最後拿了全國的金獎,被保送去了頂級的一所大學。
程楓看到我陷入沉思,以為我有顧慮,便開口道:“不要擔心,遇到困難還是可以找我繼續討論的,況且學校會組織一個競賽補習班,以你的天賦,好好輔導一下肯定能有個不錯的成績的。”
我心想別說高中奧賽了,現在你就是拿個大學物理給我做我也是手到擒來啊。可是這不就是說明我可以拿全國奧賽金獎然後保送了,那這曆史不就被我改變了?我忽然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高二確定了保送,那高三就剩下玩了,況且還能多和程老師探討問題。但我裝出一副有點為難的樣子說:“我倒是很想要參加,可是我怕我沒這個能力啊!”
“哈哈,你願意就最好了,放心吧我會好好指導你的。不過你也要注意保持其他學科的成績啊,要是因為準備奧賽變得偏科可就得不償失了。”程楓聽到我願意參加之後非常開心。
我心想,就算不準備奧賽我也已經嚴重偏科了。
4.
於是我開始了風風火火的物理奧賽的準備,這對我來講是個很好的借口,比如遇到不想上的課就直接以探討物理奧賽問題為借口逃掉。雖然我知道班主任龍哥對我現在的任性妄為已經快要忍無可忍了,可我仍以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繼續無視他。
我就這麼變成了一個閑散遊離的人,當班裏的同學正在課堂上聽英語老師費勁地講解定語從句的時候,我一個人在校園裏閑逛。想想覺得真是不可思議,十年前的我又怎麼可能有膽量做這樣的事呢?
我帶著一副故地重遊的心態爬了校園裏的假山。說是假山,其實就是當時建造新校區的時候剩下的一個大土堆沒法處理,於是校長心情一好便說咱們在這土堆上種點花草樹木吧。假山就這樣在校長的一句話下很快成形,校長看後大為開心,還給這座假山題了對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三月底的校園春意盎然,我坐在假山的石階上,看著滿園春色卻空無一人的校園,聽著教學樓不時傳來的朗朗書聲,開始認真地感謝起冥冥之中讓我穿越回十年前的造物主來。高中的時候我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上課時望向窗外一片大好的景色偷偷走神,可是卻從來沒機會這樣一個人安靜地融入這片景色中,就這樣匆匆地過了三年,然後匆匆地離去。
我漫無目的地四處遠眺,忽然發現原來這個假山所處的位置其實正對著教學樓裏教師辦公室的那個側翼,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要是有學生以為這裏是個清淨地那就大錯特錯了,從一樓到五樓每間教師辦公室的窗子裏可都是雪亮雪亮的眼睛啊!我慢慢從一樓開始偷窺起教師辦公室來,當視線爬上三樓的窗子那一刻,我忽然看到一個身影正怔怔地望向我這邊。
我瞬間渾身緊張地打了個冷戰,又忽地覺得這個身影好熟悉。是他?程楓!程老師正站在辦公室窗前看向我這裏!他看到我了嗎?我急忙緊張地看看我的周圍,除了一棵還算粗壯的大樹是個有點利用價值的遮擋物之外,就隻剩些低矮的花花草草了。於是我衝那邊窗子擺個誇張的笑臉,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就急急忙忙地離開,心中卻滿是惴惴不安,要是他知道我拿物理奧賽為由曠課可怎麼辦啊!
無心在校園繼續溜達,因為我總覺得還是有眼睛在盯著我似的,卻又不禁自嘲起來,十年都過去了,對老師的畏懼卻絲毫未減。這可真是我在假山上看風景,程老師在窗前把我當風景看,嚇出我一身冷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