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今晚又是程老師跟班晚自習,我照慣例跑到講台上向程老師提問。他仍是談笑風生地跟我討論題目,可我心裏卻始終放不下今天白天的事情,想探探口風問他到底看見我沒,又怕不打自招自尋死路。
“如果孿生弟弟坐上宇宙飛船繞地球轉十年,而孿生哥哥卻在地球上待十年,你覺得誰會看起來比較老?”這種相對論的問題早已超出了高中範疇,但是我倆討論起來卻相當興奮。
“嗬嗬,所以說時間也隻是個相對的概念,未來到底和過去有什麼區別,誰也說不清。”程楓被我逼到死胡同,隻好說些無關的話來打圓場。
可是他這一句,卻讓我這個從未來穿越回來的人直接內傷。我不禁陷入了沉思。
“程老師,那個,我有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我猶豫著還是說出了心裏盤旋了很久的話。
“這樣猶猶豫豫的不像你啊,什麼問題,問吧!”程楓笑著道。
“那個,假如啊,隻是假如,要你十年之後寫一封信給我,你會寫什麼?”我也知道這樣的問題實在太荒謬,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他臨終前給我的信裏到底寫的什麼,不過還是狠不下心加上臨終前這個設定。
“啊?這個……”程楓果然被我搞暈了,有點尷尬地看著我。
“那個,要不這樣吧,現在要你寫一封信給十年後的我,你會寫什麼?信是給十年後的我看的啊,不是給現在的我看的。”我無奈之下選擇了“曲線救國”。
“這個,我還真沒想過,要不我回去想想,然後再說吧。”程楓若有所思地答道。
“好的好的,不著急,你慢慢想,嗬嗬!”我幹笑道,但還是覺得不對勁,好像我在逼他一樣,隨即又急忙補充道,“要不幹脆你就寫好信十年後交給我,我十年後再看。”
說完這句話我就後悔了,這不就跟十年後才接到他的信一樣了,我還是沒法知道他寫的是什麼呀!
程楓卻意外地笑了,很爽快地答道:“這個提議好,那我今晚回去就寫,然後十年之後交給你看!”我一聽瞬間頭大了,這事情讓我辦得,完全順應曆史發展了。
“所以你現在就好好學習不要胡思亂想了,也不許再假借物理奧賽的名義翹課了!”程楓補充道,隨即狡猾地一笑。
聽了他這話我想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他果然知道今天在假山上發呆的人是我!完了完了,估計這會兒,他已經把我看成了花季犯花癡的懵懂少女了!
我帶著沮喪的心情收拾書包準備回家,卻看到喬苒大步走過來,往我的課桌前一靠笑嘻嘻地看著我。我心情不好根本不想搭理他,於是默默地繼續收拾書包無視他。
“哎,夏未央,你怎麼不理我啊?”喬苒有點失落的樣子。
我心想你知道我不想理你就走唄,還在這問什麼。
“夏未央,告訴你一件事,我們學校文化節要辦一個朗誦比賽,你來參加吧!”喬苒見我繼續不理他,便直接開口道。
我看看他,懶洋洋地回答:“沒興趣,不想參加。”
“哎哎,不要沒興趣啊,你朗誦這麼好,去了肯定拿獎!”喬苒依舊不放棄。
我看看他,這家夥一向是學生工作積極分子,什麼校慶、藝術節、文化節的肯定少不了他。可是這次他怎麼會想到找我呢,我一向不熱衷於參與這些節目的。
“你怎麼知道我朗誦好啊?”我隨口說道。
“就是上次你在物理課上朗誦《錦瑟》的時候啊,你不知道你念得超有感情的嗎?”喬苒眼神發光地說。
天,又是那次的《錦瑟》,又一件讓我想要撞牆的糗事。
可是正當我準備不再理他的時候,汪露露也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夏未央,朗誦比賽就參加唄,你看大家都記得你朗誦的好呢!”
哎喲,汪露露這語氣酸的,真是讓我徹底無奈了。
看到汪露露,我卻忽然想起來了,確實有朗誦比賽這麼回事。當年我一時興起就報了名,結果比賽前拉肚子拉到臉色蒼白地上去背到一半卻忽然記不住了,最後拿了一個優勝獎,也就約等於沒獎,因為隻要參與就能獲得優勝獎。然後汪露露不負眾望,在她的應援團各種歡呼聲中拿到了第一名。怎麼著,這回她是故意用激將法不想讓我參加嗎?那我偏不順著她,高中時班裏最討厭的女生就是她了,理由略去一萬字。
於是我看看她,又看看喬苒,便說道:“既然大家都這麼希望我參賽,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喬苒拍手歡呼,汪露露卻一臉不屑。我隻告誡自己,比賽前不要亂吃東西!
5.
小雪聽到我要參加朗誦比賽,立馬精分起來,堅持把這件事說成是我同汪露露的對決。我看著她一小屁孩的模樣還各種熱心地幫我研究對策,心裏不禁覺得好笑。高中時代的大家就是喜愛各種爭鬥,這樣也反映出這個年齡層的各種心智不成熟。不過反過來一想,我都是老了十歲的人還在這跟人家較真,還有什麼資格笑話別人啊!慚愧慚愧。
關於朗誦的內容,大部分參賽選手都選擇了課本裏的古詩詞和古文。可是我想來想去,想起大學時參加一次比賽時朗誦的一篇近現代文《墓畔哀歌》,很悲情,也很煽情,當時我配上了沉重的鋼琴曲,博得全場的眼淚與掌聲。可是悲催的是現在是2000年,我那時候還沒有MP3,我也不能自由地上網尋找合適的配樂。確切地說隻有我一個人想到了朗誦配樂這件事,所以費盡力氣和小雪溝通良久,我們決定用現有的資源做到一個極致的方法。
比賽當天我的穿著打扮全是小雪幫我設計造型的,上穿一件白襯衫,下配一條牛仔裙,最得意的是白襯衫領子那裏還係了一個黑色的絲帶蝴蝶結。相比於別的參賽同學千篇一律的校服,我的打扮算得上是令人耳目一新。
我走上台,手裏並沒有拿稿子,拿的是一個卡帶隨身聽,裏麵放著一盤磁帶。我走到麥克風前麵向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隨即按下了播放鍵。“啦啦啦”聲音順著麥克風響徹全場,是《廣島之戀》的前奏,隨即我定了定神,用略帶憂傷的聲音開始朗誦起來:
“我由冬的殘夢裏驚醒,春正吻著我的睡靨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紗,望見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讓丹彩的雲流,再認認我當年的顏色。
“披上那件繡著蛺蝶的衣裳,姍姍地走到塵網封鎖的妝台旁。嗬!明鏡裏照見我憔悴的枯顏,像一朵顫動在風雨中蒼白凋零的梨花。
“我愛,我原想追回那美麗的皎容,祭獻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誰知道青春的殘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我真的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熱愛石評梅的這篇悲文,從第一次看到就愛不釋手。雖然我根本不了解這位民國時期四大才女之一的女人,到底是怎樣與她的愛人相知相戀再到生死相望,可是莫名其妙地就是對這篇文有種親切感。然後今天,已經得知了程老師死訊的我從十年後穿越回到十年前,對著台下安靜聆聽的他,居然背出了這篇文章,我忽然覺得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當我念完最後一句“我再不醒”,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然後任憑《廣島之戀》的結尾部分音樂回蕩在整個禮堂。那一刻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我看到台下眾人帶著壓抑與悲痛的神情,心裏暗暗笑道:我成功了!
隔了一會兒,報幕員走出來示意我下台,我便又鞠了一躬走下去,台下忽然掌聲雷動,我抬頭看了一眼,正對上那一雙溫暖的黑眸。隻是這時,程楓看似平靜的表情下卻蘊藏了無限的深邃。那是什麼?他眼波流動的是什麼?我隱隱好似體會到了什麼,又好似什麼都沒體會到。
我的眼光又掃到年級主任,我們的英語老師洪姐,她已經麵容扭曲到了一個極點。我馬上退下來,倒吸了一口冷氣。我這大肆宣揚不健康思想的印象,看來已經深深地惹到她了。
小雪捧著我的手激動地大叫,我知道大家還是被我感動了的,但是隨即又有點小罪惡,這樣宣揚愛情確實不是時候啊!排在我後麵的汪露露往死裏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的壓力很大,但也懶得把這些放在心上了。
比賽結果出來,汪露露以一首《水調歌頭》拿到了第一名,而我依舊是優勝獎。我不由得感慨起來,果然曆史是不能輕易改變的嗎?不過當我看到台下的學生一片憤憤不平地低語時,心中便也舒坦了許多,就算曆史改變不了,人心還是可以變的。
喬苒有些愧疚地來找我,可我並沒什麼興趣理他。可他卻蠻激動地抓住我的胳膊,也不管周圍的評委老師們,大聲地對我說:“夏未央,我覺得你的朗誦是最棒的!”我淡定地掙脫開他,笑著說聲“謝謝”,便準備開溜。
收拾好東西走出了學校,我心裏卻始終難以理解程老師的那個眼神。也許隻是我想太多了吧,可能程老師隻是和其他人一樣,也被那一刻我朗誦的文字感動了而已。我心裏湧起一股隱約的成就感,不管結果怎樣,我做到了十年前的我做不到的事情。
路過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我漫無目的地四下張望,卻猛地被身後的一個身影嚇了一跳。程楓,他居然就站在我身後不遠處。我心裏開始各種糾結,要不要同他打招呼?可是他應該早就知道前麵的人是我了,怎麼也不叫住我呢?現在這個局麵實在很窘,我看著他,他看著我,我們之間的距離大概有十米。
也許很多人常常也會遇到這些類似尷尬的距離,比如偶然間發現一個不怎麼熟的“熟人”就在你周圍不遠處,你們卻沒有什麼交集。這種時候為了避免尷尬,要麼就是雙方不約而同地避開對方視線,假裝誰也沒看到誰,就這麼讓這次的交錯默默地過去,要麼就是其中一方主動靠近,打個招呼以化解尷尬,不過這也要背負吃閉門羹的風險。通常遇到這種情況,我都會左右為難,今天更是如此。
想來想去,我心一橫:算了,誰叫我是學生他是老師呢。我硬著頭皮走過去,笑嘻嘻地說了聲:“老師好。”
他看到我主動靠近似乎有點吃驚,但隨即展開溫暖的笑容道:“看來你的心情還是不錯的嘛!”
“啊,什麼?”我一下子有點蒙,然後才反應過來,原來他以為我因為比賽結果而失落呢。我不由得暗暗好笑,這點小事有什麼值得失落的。
他察覺到我隱藏的笑意,更加開心地說道:“就知道你不是個愛消沉的孩子,這點小挫折不算什麼。”
我心想那你幹嗎還刻意跟我保持這十米的距離不敢靠近啊?但嘴上還是笑嘻嘻地說:“嗯嗯,一個朗誦比賽而已嘛,上去參與過就夠了,結果不重要,嘿嘿!”
他臉上綻放的笑容慢慢收斂,繼而用非常嚴肅認真的眼神看著我,說道:“其實我和喬苒的看法一樣,我也覺得你的朗誦才是最好的!”
他那麼深的神情,讓我心中不禁一顫,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我們兩個人就這樣安靜了一分鍾,他始終盯著我,眼光灼灼。我漸漸感覺到自己的臉頰發燙,於是把臉轉向旁邊,看到紅綠燈早已由綠變黃了,便轉移話題問道:“程老師這是去哪啊,直走還是轉彎?”
他聽到我的話,才好像恍然醒悟似的,馬上移開視線,四下張望著道:“我去第一小學接我女兒。”
我一聽才想起來,程老師的女兒——笑笑,和我上小學時是在同一所學校,而我的母校第一小學,就正好在我家附近。
我馬上換回笑嘻嘻的模樣,說道:“那咱們順路啦,我家就在一小附近啊,笑笑也要上二年級了吧!”
他微笑著答道:“是啊,下半年你們高三,她就上二年級了。”
提起他的女兒,我看到他臉上閃閃發亮的慈祥父愛,心想也真是難為他了。
笑笑的媽媽生下笑笑不久便常年在外地工作,於是照顧笑笑的重任也就全由程老師和笑笑的奶奶來承擔了。因為要帶我們應屆畢業生,我們上高三那年笑笑便一直住在奶奶家。而笑笑的媽媽居然也在那一年和程老師提出離婚,於是兩個人的婚姻僅維持了七年就結束了。那時候這些事其實是很隱秘的,而我能知道這些都是從我的同桌小雪那裏聽來的八卦。我倆當時真是嚴重地為程老師抱不平,怎麼也想不通這樣一個英俊瀟灑又溫柔體貼的男人會被妻子甩。可現在看來,時間和空間果然是對愛情最大的考驗,異地多年,能保住感情的又有幾對呢?
我看著眼前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想著接下來的十年他將經曆的種種辛苦,不由得悲從中來,淡淡地道:“程老師,你一邊照顧笑笑,一邊又為我們操心,真是辛苦你了。”
他有點驚訝於我剛剛的話,神色恍惚了一下,隨即笑道:“看不出你這個調皮的小丫頭還會說這麼貼心的話啊。”
我暗自苦笑,自己第一次發自內心地對老師表達了感激之情,就這麼被誤會成拍馬屁了。忽然又想起他肝不好的事情,忍不住又問道:“程老師你愛喝酒嗎?”
他更加詫異地看著我,緩緩地說:“喝一些,怎麼了?”
“那個,我能求您一件事嗎?”我聽到他的回答馬上接著說。
“什麼事?”他已經完全被我搞暈了。
“我想求您,以後不要再喝酒了,還有,油膩的食物也少吃,盡量多吃蔬菜和蛋白質含量高的食物,堿性高的食物也比較好……”我滔滔不絕地講起了養生之道。
“哈哈,哈哈哈哈——”程楓忽然大笑起來。
“你說了這麼多,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看起來不健康嗎?”程楓笑著看著我。
我有點無奈地看著他,心想我這還不都是為你好!
“那個,我就是前幾天看到電視上講的,操勞的人要注意養生,嗬嗬。”我真想對他大喊一聲,十年之後你就知道了。
“不喝酒,高興的時候怎麼辦,悲傷的時候怎麼辦?”程楓依舊笑著問我。
“這……高興的時候可以唱歌,可以找朋友出去玩,不一定要喝酒;悲傷的時候可以哭,可以找朋友訴苦,喝酒也不會減少悲傷。”我很認真地把自己多年禁酒的理論拿了出來。
“好,我答應你,以後不喝酒了。”程楓看到我格外認真的樣子,也收起了笑臉認真地答道。
我很感激地看著他,目光交接的那一刹,他的眼神好似清泉緩緩流動。這一刻,我看清了,他眼中緩緩流動的,是溫柔。
6.
自從上次朗誦比賽之後,我已經深刻地察覺到周圍的同學和老師們的異樣眼光,如果是十年前的我應該早就受不了想要拿塊布包著頭躲起來了吧,可是現在我依舊每天逍遙自在地過我的日子。和我並肩的是我親愛的同桌小雪,上次的那篇《墓畔哀歌》徹底打動了她的少女心,於是她開始天天陪著我發呆。
不過悠閑的日子不可能一直都是風平浪靜的,雖然記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我還是有印象的,其實我的高中生活並不那麼快樂,總是難免有一些磕磕絆絆煩惱著我,其中最大的麻煩當然還是我那悲催的數學課。
以前我就不喜歡數學,現在老了十歲還要我再去研究那些高難度的數學題更是要了我的命。於是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放棄。反正仗著我的物理、化學和英語成績,我已經可以拿到一個令眾人羨慕的排名,再加上我現在一門心思想著物理奧賽拿個金獎然後被保送,數學就更加沒心思學了。
這一天數學課,我們美麗的數學老師範怡穿著一身整潔利落的白色套裙,剛走進教室,第一句話就是:“大家把第三章階段練習卷拿出來,我檢查一下。”我無奈地翻起桌上那遝厚厚的卷子,抽出來的那一張卻是空白的,於是心中暗叫:糟了,這張卷子忘了寫。
範怡轉了一圈回到講台上,隻有我一人沒有寫這張練習卷。她帶著慍怒瞪著我,我知道她一向不喜歡我,雖然理由我不是十分清楚,但是在這樣一個省重點中學裏的理科重點班,百分之八十的學生都是以傲人的數學成績出類拔萃的,而我一直都是給班裏的數學成績拖後腿的,她會喜歡我才怪。
“今天這節課我就要講這張卷子,全班就你一個人沒做!”她目光冷冷地看著我,我知道這些日子我的各種驕縱行為已經在老師和學生間傳開了,感覺到這次她肯定不會放過我。“你到後麵站著去,把前麵的位置讓給想要聽課的同學!洛英奇你坐過來。”
聽了這話我灰溜溜地拿著那張空白的卷子走到教室最後,原本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重讀生洛英奇有點受寵若驚地走到我的位置上,坐好。他坐下的那一瞬,我看到小雪眼裏的憤怒。但我卻心裏忽然一驚,原來他們兩個最先接觸的契機,竟然是因為我被罰站啊!
範怡看到我站得遠遠的,也終於平息了怒火,完全忽略我開始講課了。我拿著空白的卷子,看著前麵一個個挺直了脖子,專注聽講唯恐漏下一句話的我的同學們,心中又開始了無限的感慨。
高中的時候我們重點班的氣氛一直都是死氣沉沉的,大部分人都隻專注於自己的學習,對其他人不聞不問。但是也不盡然,他們並不是沒有朋友,並不是不在乎友誼,隻是相比於我和小雪的熱情奔放,他們絕大多數人都隻是暗暗地完成了大部分的交流。
我曾經一度天真地以為,隻有我和小雪兩個人的高中生活是豐富多彩的,而班裏的其他人都隻是兩耳不聞天下事的書呆子。但是後來慢慢地才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上了大學之後的幾次同學聚會,讓我徹底體會到我當年是多麼的消息閉塞與孤陋寡聞。我曾經帶著驚訝的表情聽完了兩個高中同班同學的一整段我從不知曉的愛情故事,然後帶著憤憤不平的語氣質問他們,為什麼當年我什麼都不知道。
其實他們的高中生活就是在這樣的壓抑與釋放中小心翼翼地走著鋼絲,每個人都隻是自己故事裏的主角而已,出於對自己主角地位高傲的維護,他們寧願放棄在別人的故事裏打醬油,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心中沒有那團熊熊的小火苗。於是到了故事的結尾,許多人在別人的高中生活裏都可悲地化為一個簡單的符號,沒有任何立體的印象與回憶,隻是一個符號。
但是這種隱忍到了大學頃刻間便得到了釋放。十年圈囿,一朝得釋,個性瞬間得到張揚的結果就是僅僅分別半年之後的大一寒假,每個人都變了。可我在一次次驚訝著“他們怎麼變成這樣了”的感歎聲中,聽到的卻是別人對我“基本沒怎麼變”的評價。於是在高中時個性最張揚的我,到了大學時期,卻成了芸芸眾生中的普通一員。現在想想真覺得好笑,我看著眼前一個個包裹著千層絲繭的我的同班同學們,目光卻已經透過那一層層包裹看到了其下一顆顆金子般等待發光的心。
我正陷入對過去和未來進行著各種有趣對比的冥想,忽然聽到了坐在我身旁的喬苒對我小聲地說道:“夏未央,你沒事吧,怎麼臉色那麼蒼白?”
聽到他的問話我才感覺到自己的身子輕飄飄的,額頭上竟然冒出了冷汗。
我不想理他,便把頭扭向另一邊,目光卻正好瞥到路過教室後門的程楓。他看到我被罰站,好像有點吃驚,我隻是覺得丟臉便低下頭,幹脆哪邊都不看了。這時候我覺得身體越來越輕,頭卻越來越重,這才想起來,今天正好大姨媽來了。
下課鈴已經響過五分鍾了,範怡還在講台上滔滔不絕,我努力地靠著牆支撐著自己不要倒下去,這時卻看到教室前門被人拉開,程楓走了進來。看到範怡在講台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他爽朗一笑,說道:“範老師真是敬業啊,比我還能拖堂!”
範怡抿嘴一笑,說道:“下節課是你的?我還有一點就講完了,要不你等等?”
程楓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徑直走上了講台,看著範怡繼續笑著說:“不行了,我這裏也是一堂課講不完的內容,這都下課了,讓學生喘口氣吧!”
範怡被程楓的目光盯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便淺淺地笑道:“既然程老師都這麼說了,那今天就講到這吧,下課。”說完便拿著東西走了。
教室變得喧鬧起來,我卻已經完全沒有力氣說話了,想著趕快回到位置上坐一會兒。但我剛邁開步子,忽然身子一軟,眼前一片漆黑,人就倒下了。在眼睛閉上之前我看到了眼前的一個個黑影,耳朵裏隱約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想要告訴他們我沒事躺一會兒就行了,可是嘴唇抽動著卻完全發不了聲。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醫務室的床上,小雪和喬苒見我醒了,激動地喊著:“未央,未央醒了!”
我看到醫務室的校醫走過來,翻了翻我的眼皮,又摸了摸我的額頭,然後說:“沒事了,再躺一會兒就好了。”
小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輕拍著我說:“你可嚇死我了!”
我看著她,心中很是感動,於是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說:“我也沒想到怎麼站著站著就暈了呢,下次不敢了!”
喬苒插嘴道:“我當時看著你就覺得不對勁,怎麼那臉色白得跟紙一樣,我問你沒事吧,你還不理我!”
我有點無奈地看看喬苒,心想我這身體不適的理由怎麼跟你說啊,但是想著估計是他一路把我弄到醫務室的,就感激地回了一句:“我不敢說話,是怕範老師生你的氣啊。”
喬苒聽到我這麼一說馬上美滋滋地笑起來,我不想他再留在這裏,便說了句:“我想喝牛奶,你去幫我買一瓶吧。”於是喬苒便開足馬力跑出去了。
我看看小雪,有點擔心地問道:“你這樣翹課沒事嗎?小心班主任又跟你媽打小報告。”
小雪一臉不在乎地說:“沒事,剛剛程老師都翹課把你一路背過來了,我怕什麼啊!”
我一聽心中一震,居然是程楓把我背來的,口中喃喃自語道:“程老師,怎麼會是他呢?”
“是啊是啊,我也奇怪呢,你倒下的那一瞬間他馬上衝過來了,我都懷疑他早就知道你要暈倒準備著呢,喬苒都沒他快!”小雪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然後開始有點不懷好意地壞笑起來,“莫非,程老師對你……”
“別胡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忽然有點緊張,急忙打斷了小雪的話。
可是我心中也是疑惑重重,他會這麼反常地來打斷範老師的課,莫非就是為了解救我?難倒隻是走廊裏路過的那一瞬,他就能察覺到我臉色的異常?我忽然想起那一日他答應我不再喝酒時,眼光裏深邃的溫柔,心中開始有點小鹿亂撞了。
小雪看著我神色的變化,猜到了我的糾結,便笑著說:“放心吧,程老師對你隻是比對其他學生好一些,而已!”
我有點惱火地看著她的幸災樂禍,又想起洛英奇坐在我位置上的事情,想到將來這兩人的種種,不由得打趣道:“你就別擔心我了,還是小心剛剛那個新同桌吧!”
小雪有點驚異地看著我:“小心他幹嗎?一個書呆子!”
我馬上察覺到現在對小雪開這個玩笑還太早,畢竟他們的故事是上了大學之後才開始的。於是隻好隨便說句:“沒什麼,我胡說的。”
在醫務室躺了一天,小雪要繼續陪我,被我硬吼回去上課了,喬苒拿了牛奶上來,想要多說話我就告訴他我想睡覺,也被我趕走了。
可我根本睡不著。醫務室在二校區的五樓,而我們的教室在一校區。也就是說程老師背著我一路狂奔過那個巨大的操場,又爬了五層樓梯,想到這我的心裏忽然感動起來,又或許比感動還多了一些什麼。
我正胡思亂想著,聽到醫務室門被打開,程楓走了進來,看到我,眼神柔和。
“現在感覺好些了嗎?”他問我。
我點點頭,又覺得有點害羞,便低下頭不敢看他。
他走近我,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笑道:“是誰那天還勸我要注意身體的?怎麼這麼快自己就先倒下了?”
我聽了他的話有點尷尬,我知道我的身體素質一向很差,基本上就是大病不犯小病不斷。於是委屈地抬頭看看他,有點小孩子氣地說道:“人家隻是一時大意,誰知道今天怎麼這麼倒黴,忘了寫數學卷子被罰站,真是丟死人了,你還笑!”
他聽到我的話笑得更開心了,伸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說道:“以後可要注意休息了,不過也不要吃太多,背著你跑得累死我了!”說完他就站起身笑著走出了醫務室。
那一刻,夕陽灑下一道餘暉,正好落在他的背影上,泛起瑰麗的光暈。
我有點混亂地看著空空的門口,心中思緒萬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程楓真的喜歡我嗎?怎麼過去的十年我完全沒有察覺到這種感覺呢?想想高考之後,我離開家鄉去了上海讀大學,而就在那一年他也離開了這所高中去了上海的一所高中任職。大家都覺得他跳槽是為了有更好的發展,我卻隻當是他為了尋笑笑的母親才到這兒的。難不成,他這麼做是為了……不可能不可能,我完全否定了自己各種不切實際的遐想。算了,既來之則安之,反正回到了十年前,我就有十年的時間來慢慢重新觀察他,如果可以,真的希望他可以保住健康,但是,我可以做得到嗎?
7.
自從上次暈倒之後,我的心情開始悄然起了變化。從最初的帶著懷念的心情各種故地重遊,到後來的漫無目的無組織無紀律地瞎混,再到現在的事事小心循規蹈矩。掐指一算,我回到十年前竟然也快有兩個月了。
而我之所以現在變老實了,一是因為上次罰站事件實在很丟人,深刻體會到了眾矢之的的悲哀之後,我決定還是不要那麼張揚的好;二是覺得想做的、能做的都已經做了,高中時候積攢下的壓抑情緒也在一次次的驕縱放肆中得到了釋放,可是我終究不是一個壞孩子,所有能想到的高中時候有賊心沒賊膽的事情都嚐試了一遍之後,剩下的也就隻有繼續乖乖地做個好孩子了。
還有一個原因,隱隱約約地在我心裏纏繞著,那就是程楓老師。我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所以一見到他就會很混亂,想來想去,隻有好好鞏固我們良好的師生關係才能化解這種尷尬。雖然我是真的很仰慕他,對於十年後他的離世也覺得萬分痛心,但這種學生對於老師的敬仰之情也僅限於花季少女的一份青春萌動,這份小情懷說白了也就是等到慢慢長大成熟了,提起當年對那個老師的敬仰崇拜的時候,嘴角浮現出那一抹淡淡的笑,僅此而已。我從來沒有想過真的會和自己的恩師海誓山盟,長相廝守,那太不現實,又或許是我太保守。雖然以前也曾經為各種影視劇裏的師生戀感動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但那終究是戲,不是我們真實的人生。
我也很清楚,學生時代對老師的那種傾慕,其實大部分都是單方麵的,傻乎乎的單相思,很純真很美好。所以不會有誰會對這份情懷過分苛責,應當說這隻是很多人在那個年齡段下的特定心理。可是程楓對我到底持的是怎樣一種態度,我卻越來越看不清了。
可是這些事情不管我再怎麼想也是不會有結果的,就像我再怎麼想要知道程老師臨終前給我的那封信裏到底寫的什麼,終究也還是得再等十年了。於是我索性決定不再多想,幹脆就做回十年前那個單純的自己不是很好嗎?每天上學放學,寫寫作業,和同桌閑聊,當一切的結局都已經了然,什麼壓力和抑鬱都沒了,我就是簡單地重複著我的過去,然後靜靜地等待下一個十年。
四月到了,春天的氣息越來越濃。清晨,我走在上學的路上看著湛藍如洗的晴空,心情格外的好。身後傳來的一道聲音突然打斷了我的思緒:“夏未央,早上好啊!”聽到第一個字我就知道是喬苒,但我懶得回頭,因為知道他肯定會跑過來追上我。
果然他大步流星地趕上我,笑嘻嘻地說了句:“這麼巧啊,早上就遇到你!”
我心裏無奈,學校門口就這麼一條路,想不遇到都難,嘴裏隨便說了句“早”便打算繞過他自己走進教學樓。
“你現在身體好了嗎,不會再暈倒了吧?”他完全沒有意識到我想要自己走,緊緊地跟著我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