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晚,安生在螞蟻的學校門前的傳達室的屋簷下縮了一晚,那些橘黃色路燈冰冷的光線照到她的身上,仿佛一隻巨大蒼穹下畏縮的細小的螞蟻。
安生看到螞蟻的時候,天已經晴了。那是空氣微涼的正午,藝校陸陸續續有學生出來吃飯,時不時有學生用異樣的眼神瞥一眼全身濕透的安生。
那時候,螞蟻正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依舊是張揚的穿著,性感的黑色皮衣皮裙,戴大紅的大框太陽鏡,像一隻張牙舞爪的紅眼黑蜘蛛。安生一眼就認出了她,剛要興奮地迎上去,卻在看到跟在螞蟻身後的那個人的時候凝固了笑容。
那人是路施明。螞蟻好像生氣了,氣衝衝地要往前走,他急急地去拉螞蟻的袖子,被甩開,又拉,又被甩,螞蟻終於煩了,大聲說:“你就做夢吧,這個世界上隻有安生那個白癡會看上你,沒有第二個女人會瞎了眼看上你。”
路施明愣住了,安生也愣住了。
螞蟻從安生的身邊匆匆走過,沒有看見安生。
就像個陌路人。
〔七〕
要如何來形容此刻的心情呢?
窘迫的家境,總是彌漫著似乎無休止的爭吵的家庭,原來這些並不是最不能忍受的,更加不堪的是,父母其實早已離婚,隻是為了自己一直隱瞞著。自己居然不知道,心愛的少年一直心儀的其實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說自己是白癡,所有的人,都當自己是傻子嗎?
窗外慢慢掠過的風景是綠的農田和遠山,安生坐在火車上靠窗的位置,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麼,終於找到導火索讓自己成為想象中理想女子的理由了嗎?終於想要放肆一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嗎?所以要離家出走,像理想中的女子那樣?
遊走?在理想和宿命之間?
那時候安生已經開始看一個叫安妮寶貝的女子的書,瘋狂喜歡《七月和安生》裏麵的七月,那是自己理想中的女子,就像螞蟻一樣。
而自己,卻一直沿著那條自己並不喜歡的、和自己相同名字名叫安生的女子的生活軌跡,究竟是無奈,還是宿命?
終於想要反抗了,隨便買了去一個地方的票,就這樣,開始自己自以為是的理想生活。
車內廣播忽然傳來某媽媽正在著急尋找走失孩子的消息,播音員依舊是用火車上特有的、沒有高低平緩感情色彩的半死不活的普通話,安生的心卻忽然像被貓抓開一道淩厲的口子。
過了一會兒,一個頭上纏著毛巾的幹瘦的藏族婦女被兩個鐵警帶著,焦急地在過道裏一個挨著一個旅客地問:“有沒有看見過手中照片上的小男孩?”是那麼蹩腳的漢語,有沒聽懂的乘客不耐煩地推開了。
到安生這裏的時候,安生仔仔細細地看了照片,那是個胖乎乎的小男孩,穿著藏族特有的民族服飾,臉上有那個空氣稀薄地域典型的高原紅,站在很高的山巔上,小小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線。
看完後,她還是失望地還給了藏族婦女,告訴她自己沒有見過這個男孩。
看著藏族婦女臉上的表情由僥幸的希望變為黯淡的失望。
安生的心到底還是波濤洶湧起來。
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此刻是不是也像這位藏族媽媽一樣,焦急地尋找著自己的女兒?
安生在下一站下了車,買了返程的火車票。
自己終於還是沒能做成理想中的女子,自己永遠隻是一個身上有著太多枷鎖推卸不掉的普通人。
回到A市已是傍晚,安生沒有急著回家,而是去了一個自己早已窺探以久的刺青店。
安生請刺青師傅在自己的腳踝處文上了一隻欲飛的蝴蝶。她想,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就像蝶蛹總有一天會破繭。
出了刺青店,安生笑了,她想:一切都會好的,就像蝴蝶終於還是會飛過滄海,找到屬於自己的蝴蝶天堂。
一切,都會有一個新的開始,至少,自己還有父母、姥姥……和螞蟻。
天空又開始飄起細細小小的雨來,前麵一個穿藏藍色民族服飾的的小胖的背影似乎有點熟悉。
〔八〕
螞蟻最後一次見到安生是在一個濕漉漉的雨夜,出租屋外忽然就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螞蟻打開門,然後就這樣看到了安生。
當時的安生像一隻剛被逼迫著做了實驗的小白鼠一樣,臉色蒼白,萎靡不振如同一塊破抹布似的掛在防盜門上,目光呆滯。
螞蟻忙讓她進來,把室內的空調溫度調到最大,再給她倒了杯熱氣騰騰的水。
安生抱著正冒著濃鬱白汽的玻璃杯,沒說一句話,螞蟻不去追問她怎麼了,也不去問她是怎麼知道自己在校外租住的單間的地址的,隻是去櫃子裏拿棉被,語氣是輕快的:“安生,我們終於又可以一起睡了,我好想你。”
這便是螞蟻的好了,永遠都會想辦法給對方留足夠的私人時間。那時候的螞蟻素淨著臉龐,穿著小碎花的居家睡衣朝安生恬靜地笑著,像極了賢妻良母。
後來她們兩個在螞蟻鋪了厚厚棉絮的溫暖柔軟的大床上睡得很香,那些藍色被罩上一隻隻淺藍色的蝴蝶都像被籠罩了夢的色彩,一隻隻揮舞著翅膀像是要飛出來,然後她們真的就飛了出來,飛得滿室都是。
安生緊緊地抱著螞蟻,說:“螞蟻,就算整個世界都拋棄我,幸好,還有你在。”
她們依舊很瘦,像兩具骨骼在擁抱。
第二天醒來,是一個雨後天晴、異常清爽美好的清晨。
螞蟻已經買好了早餐,是安生最喜歡吃的牛奶和起司蛋糕。
安生一口口地仔細嚼著,感覺很溫暖,陽光班駁地灑在淺粉色的格子桌布上,蕩漾的,也是溫暖的色調。
螞蟻忽然抬起埋在麵包裏的腦袋,說:“對不起,安生,我看了今天早上的晨報,我也很想你,可你在我身邊,我會不舒服。”
桌上最新的A市晨報上,大的標題欄,赫然是:“N中女學生為救被拐藏族男孩,慘遭歹徒奸殺。”
底下還有幾張女孩被拋屍山野所拍下的照片,是安生常穿的那條淺紫色碎花的棉布裙子,鮮血在上麵盛開成一朵朵淒豔的花朵。
安生忽然緊張起來,手指在顫抖,臉色更是蒼白得可怕:“對不起,螞蟻,我……隻是太想你……”
“再見,螞蟻。”安生說著,身體開始慢慢變得透明,越來越透明,終於,不見。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清晨,螞蟻坐在那有著大片蝴蝶翩翩飛舞的藍色床罩上,想一個名叫安生的女子。忽然發現她無論是拖著髒兮兮的大鼻涕的幼兒時期,還是後來稍微大點像個男孩子一樣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或者後來更大點變得賢淑、安靜,留長的黑的順滑的頭發,一直以來,她扮演的角色,好像都是跟在自己身後聽從自己吩咐的角色……
螞蟻有些恐慌,懷疑自己昨晚到底有沒有見到安生,或許那隻是一個夢,螞蟻想。
但總歸,那是螞蟻和安生的最後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