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安生再見到螞蟻是在市一中的門口,她穿了條大紅色的裙子,甜蜜地笑著站立在初秋蕭瑟的風裏,像一朵迎風招展的大紅波斯菊。
看到安生,螞蟻很開心地衝上去抱住她,表達方式還是像以前一樣熱烈隨性。安生感覺到出入的學生注視的目光,有點緊張,拘束地把螞蟻細弱的胳膊從自己身上拿下,觸摸到螞蟻的皮膚,是冰涼得誇張的觸感。
安生很擔心,要脫下自己的外套給螞蟻披上,螞蟻十分堅決地拒絕了。在她的眼裏,外表是遠比身體重要的東西。
後來她們一起行走在學校外麵那條落葉翻飛的小路上,聊很多事,很開心,甚至還聊到了路施明,也是用輕快跳躍的語氣。螞蟻說路施明也考進了A市,現在在某高中讀書。
安生靜靜地聽著,時不時也應和著說幾句或者笑幾句,心裏卻留心記下了關於路施明的句子。
忽然,螞蟻拽起安生的衣袖,神色緊張起來:“快跑!”高跟鞋在水泥路麵上發出匆匆倉皇逃離的腳步聲,安生被螞蟻拽著,幾欲踉蹌著跌倒。
還是忍不住好奇,邊跑邊往後看,居然是幾個黃毛文身的混混刺頭,在身後揮舞著刀棒狂妄地追喊著:“不要跑!”
像是在演香港黑社會影片,她們急中生智鑽進一道陰暗的牆縫,混混們呼嘯著從身邊追喊了過去。兩個少女還在心有餘悸地大口大口地喘氣,頭頂有枯黃的爬山虎的葉子垂下來,在繾綣的風中微微搖蕩著。
安生忽然哭了起來,很小聲很小聲地嗚咽。
“對不起,安生。”螞蟻說,“我欠了他們一大筆錢。”
“你可以給我點錢嗎?”螞蟻又說。她不說借,說給。
安生依舊哭,螞蟻轉過身體去抱住她:“安生,我會記住你的。”螞蟻竹竿似的骨骼搭在安生的肩膀上。
終於那麼接近螞蟻的生活了,安生卻隻覺得害怕。
安生給了螞蟻一些錢,雖然不夠償還螞蟻口中那個巨額的數字,但對於一個高中生來說,也是不少的。
安生的父母在鬧市開了家小熱幹麵館,安生在黑暗寂靜的夜裏悄悄從床上爬起來,偷走了抽屜裏的零錢,一共五百零四塊三毛,她全部交給了螞蟻。
安生第一次去那樣喧囂嘈雜的環境,強烈的搖滾撞擊樂的聲音幾乎要衝破她的胸腔,她強忍著心裏的恐慌和無助,小心翼翼地朝光影迷離的甬道深處走去。終於到了舞池,看到台子上正穿著性感的黑色吊帶裙舞得如一朵妖嬈綻放的黑色曼陀羅似的螞蟻,安生的心才安定下來。
螞蟻卻拒絕了安生的錢。吧台旁的高腳椅上,螞蟻風情萬種地喝著一杯紅酒說:“不用了,妹妹。錢的事情,我問這兒的人借到了。”
安生覺得自己不適應現在的環境,有些不自在,找了個理由便要走。螞蟻匆匆跟出來,在她手裏塞了張字條:“路施明的電話號碼,他讓我給你的。”
〔五〕
淅淅瀝瀝的小雨,沿著褐色的蒼老屋簷,淅淅瀝瀝地落下。
學校旁邊的小商店,安生按著公用電話的手有些微顫抖,終於,還是撥通:“喂,我是安生。”
“哦,安生啊!”那邊熟悉的聲音終於遲疑著響起,少年的聲帶已經有了些許發育,聲音中透著幾分生澀的沉穩磁性的味道。安生感覺有幾分陌生,但總歸是好聽的。
後來兩人消除了一些拘謹,聊的時間長了便親切隨便了許多。路施明給安生講了很多安生離開春水鎮後有趣的故事,講那個中考後的暑假麥田搖曳黃了一季的夏,螞蟻居然提議大夥一起去抓兔子,結果卻被一條忽然竄到麵前的雜犬給嚇得號啕大哭;講去填誌願那天,螞蟻如何設計把他們最討厭的某老師引到某陰暗的角落潑了一盆子尿……
說的時候路施明很開心地笑著,安生也很開心地聽著,她也覺得很有意思。
隻是,要掛電話的時候,路施明忽然問了一句:“安生,你怎麼有我電話號碼的?”
安生愣了一下,答:“螞蟻給我的。”
很多事,忽然就有了些了然於心的苗頭。
回家的路上,雨越下越大,少女打著有淺紫色碎花的雨傘在雨中孤獨地走著,帆布鞋踩在一攤攤大大小小的水窩裏,濺起一朵朵細碎的水花。
剛要進巷子的時候,正好撞到一個人,是住同巷子的肥宋媽,看見安生瞪大了眼睛,慌張地拽著安生的袖子:“丫頭快回去啊,你阿爹阿媽吵得好凶呢。”
腳下的水花立馬變得湍急而慌迭了起來。
剛要進門的時候,就是一個大的瓦麵勺子從裏麵飛到外麵濕漉漉的街麵上。叉腰正和麵紅耳赤的男人劇烈爭吵的微胖女人就是安生的媽媽,見安生進來,嗓門更是大了許多:“安生,你看看你這個不要臉的爹,到外麵賭輸了就算了,還要偷家裏的錢去賭。”
男人立馬接過話嚷嚷:“哪個兒子娘養的偷的,哪個兒子娘養的偷的。”
安生的心忽然劇烈地跳動了起來,不知道說什麼也不敢說什麼,隻好進去默默地收拾淩亂一地的碗筷。
終於,在男人嚷嚷著“不信我們報警,不信我們報警”的時候再也忍不住,顫抖著站出來:“爸,媽,你們不要吵了,那錢是我拿的。”
四下一片寂靜,就像死去了一般,隻聽得見外麵的雨水,淅淅瀝瀝的。
女人忽然忍不住似的爆發了,哭嚷著:“蔣安明啊,你看看你隱瞞離婚教育出來的好女兒……”
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緊張地把臉扭向安生。安生沒說話,隻直直地望著她,望著這個自己剛滿月就把自己拋棄在姥姥家,一年到頭難得回來一次,後來終於想起自己了,把自己帶到身邊也沒表現出多少關愛,每天唯一會做的事情就是罵人和數錢還有數落窩囊丈夫不滿意女兒的粗俗女人。
真的不知該說什麼了,撒嬌哭鬧質問嗎?當然是做不出來的,疏離和隔閡早已像一堵厚實的城牆冷冷地隔在了這對母女中間,不可逾越。
〔六〕
從家裏跑出來後,安生去找了螞蟻。
在最孤單無助的時候,她想到的第一個人,還是螞蟻,和小時候一樣。
雨還是鋪天蓋地茫茫然揮灑在整個天幕。
公共電話亭裏,少女持著電話的手指已經凍得通紅,話筒那邊無人接聽的忙音被寂寞拉得老長老長。
終於放棄,是因為電話亭也要關門了。
站在稀稀疏疏的細雨中,望著電話亭老板“嘩啦”一聲拉下卷閘門,唯一的光源忽然被掐斷,安生忽然覺得周身被無比冰涼的寂寞和孤獨包圍,是從未有過的寂寞和孤獨。
我要見到螞蟻,她想。慢慢摸索著在黑暗的泥濘中穿行。她想起小時候在自己的閣樓小屋,她曾無數次在這樣的雨夜驚醒,也會被忽然而來的孤獨感強烈包圍,可那個時候她有螞蟻,有她瘦弱溫暖的擁抱。
螞蟻所讀的藝校門口,除了路燈,連傳達室也陷入了一片漆黑中。大門是緊鎖的,巨大的黃銅鎖在橘黃色的路燈下散發著寒冷的光澤。安生在門外徘徊了半天,甚至試圖通過攀爬大門或者圍牆進到學校內部去,不過顯然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