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和安生的最後一夜
〔一〕
在後來的很多個寂靜幽深的夜裏,螞蟻在手中的萬寶路煙圈一朵朵寂寞綻放,又一朵朵寂寞破裂的瞬間,恍恍惚惚間,總會在那白色的霧障後麵看見十一歲的安生厚重劉海下明媚的笑容。
十一歲的安生留著短短的男孩似的亂蓬蓬的頭發,小小的單眼皮雙眼,戴著牙套,笑的時候牙套一閃一閃的,閃耀著滑稽的光芒。
瘦小的身板,打起男生的氣勢卻是把所有人都嚇呆了。要有多大的勇氣,少女才可以對著比自己整整高出一大截的男生瘋狂地拳打腳踢?安生說:“我不許你們欺負螞蟻。”
那是一次放學路上,螞蟻和安生被一些看上去有些壞壞的男生攔住了,安生為了保護螞蟻,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其實那一天,男生們想和螞蟻搭個訕而已。
許多個煙圈被吹到空中然後破開,像極了墳墓上一朵朵枯萎的白花。
〔二〕
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仿佛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兩家是鄰居,小的時候一起上下學,成為形影不離的好朋友,自然而然。
卻又恰恰是那麼截然相反,一個小的時候就是個極美的美人胚子,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靈動純真地望著這個淩亂蹩腳的世界,任誰看了都忍不住要抱起來親兩下以示喜歡。
而另一個呢?因為父母在外地寄住在姥姥家的緣故,總是比不得有父母在身邊的被照顧得精心,男孩子一樣到處爬牆挖土,永遠髒兮兮的小布褂,鼻子底下永遠也擦不幹淨似的黃白的鼻涕。
就這樣兩個仿佛置於不同世界裏的小姑娘,在後來的人生很長的一段路途中,一直扮演著的,居然是形影不離的奇妙角色。
她們會一起蜷曲在安生家小小的屋頂閣樓,聞著屋子裏年年複年年因木地板潮濕發黴而散發出的陣陣令人作嘔的味道,一起折著漂亮的千紙鶴,把那些絢爛多彩的女孩心事一串串掛在屋頂的天窗旁。陽光透過屋頂的那一小塊玻璃天窗,斑斕地灑在那些紙鶴上的時候,很美……
晚上的時候,她們會抱在一起睡覺。她們都很瘦,抱起來會有抱著一堆骨骼的涼薄的觸感,但她們彼此抱得很緊,就像在母體中的雙胞胎。
有時候下很大的雨,電閃雷鳴,安生會被驚醒,驚恐地望著頭頂上的那塊玻璃天窗。螞蟻會抱住她,輕聲地安慰他:“安生不怕,還有我呢!”
安生便會慢慢安靜下來,入睡,準備迎接雨過天晴後的明媚天空。
那年安生十五歲,牙套已經取掉,個子開始長高,身體也開始了小小的發育,頭發也已經長及過肩,單眼皮笑起來在喜歡的人眼中也會有別樣的風情,仿佛一朵細小的薔薇花蕾,正在慢慢地綻放出美麗的模樣。
那時候,螞蟻已經肆無忌憚地盛開成一朵張揚醒目的大紅玫瑰,穿著印有絢爛綻放的豔麗花朵的波西米亞風長裙囂張地去上學,很驕傲地跟同學們炫耀著說是自己的媽媽從國外給自己帶回來的。陽光下,塗了果凍似的耀眼粉紅唇彩的漂亮的嘴唇得意地翹著。安生在螞蟻的旁邊,永遠像個陪襯。
安生因此覺得驕傲,是的,驕傲,為自己有這麼個美麗耀眼的同伴而感到驕傲。她崇拜螞蟻,發自心底的。
那是1998年,一場大洪水洶湧卷走了中國幾乎大半人口的笑容。安生和螞蟻住在湖北邊緣的一個普通小鎮,日子過得稀疏而平凡。
〔三〕
在中考結束後的那個流火焦灼了整個荒蕪田野的盛夏,安生的父母回了小鎮,要帶走安生。安生去和螞蟻告別,在螞蟻那有著可愛粉色小床和粉色窗簾的溫馨小屋裏,螞蟻送了安生一瓶顏色亮麗濃稠的玫紅色指甲油:“給你,安生,不要傷心,我很快就會回到你身邊的。”
說這話的時候,螞蟻歪著頭,幹淨的臉頰上閃耀著屬於青春的美好光澤,笑容如一朵狡黠的石榴花。
安生像是吃了定心丸,她相信螞蟻的話,一直以來,都那麼相信。螞蟻說會保護她,她信;螞蟻說很快會回到她身邊,她也信。收下了玫紅色指甲油,然後便是告別。
離別的時候,安生又回頭看了一眼螞蟻的小屋,那些床沿細密縫著的粉紅蕾絲,還有陽光均勻灑下的微風中輕輕飄揚的粉色窗簾,一切的一切,都是安生一直以來所深深羨慕的。
而這次離別還有一些傷感情緒,是來自路施明。
路施明是在安生和螞蟻初二那年從城裏轉來鎮初中的轉校生,算不上有多好的長相,高、瘦,小眼睛,嘴巴略微有點大,皮膚也不是很好,星星點點地長著一些青春痘,發梢處有些許挑染的黃毛,一看就不是好學生。
事實也是如此。路施明來鎮初中沒多久,就和螞蟻還有鎮初中的那群混混們打成了一片。整天囂張跋扈地飛揚在學校的各個角落,和安生這樣總是戴一副厚玻璃底眼鏡的優等生本來就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去的兩類人。
卻因為螞蟻的緣故,放學的時候,幾個人還是一起騎了自行車往回趕。總是他們幾個人在前麵和螞蟻歡快地邊騎車邊插科打諢瘋打笑鬧,安生一個人在後麵安靜地騎著。隻有一次,螞蟻不知道在前麵說了什麼,路施明在前麵停住了車子,等安生騎近,他忽然一臉嚴肅地說:“美女,我們交個朋友?”
安生一愣,反應過來後立馬紅了雙頰。他馬上又嬉皮笑臉起來,騎車追上前麵的螞蟻:“螞蟻,你說得沒錯,你這個朋友好害羞哦!”
然後一群人笑鬧著騎遠。這本來隻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安生卻記了下來,並且從那天開始觀察起那個名叫路施明的少年來。那個少年會在午後陽光刺眼的時候蓋本書在頭頂,然後趴在座位上睡覺,上課的時候會和老師激烈地頂嘴吵架,被趕出教室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屑模樣,會和螞蟻一起躲在學校後麵厚厚的長蒿叢下吸煙,笑的時候和螞蟻一樣,長長的眼角蕩漾著風情。
一切的一切,都和自己那麼不同,和螞蟻一樣對自己有著無限的吸引力。所以在一個透過閣樓屋頂的天窗可以看見無數星星閃爍的晴朗夜空,安生悄悄在螞蟻耳邊告訴了她這個秘密。螞蟻看著羞澀的安生要笑彎了腰去。
沒想到過了一段時日,螞蟻居然拿了封歪歪扭扭字跡的花信紙來找安生,說是路施明給安生的。安生接過,看到了那幾行字:“你很可愛。”
她趁姥姥不注意的時候把路施明帶上自己的小閣樓,給他看她和螞蟻一起編織的那些吹蕩在晚風裏的千紙鶴,她輕聲軟語地給路施明講著自己和螞蟻折這些紙鶴時候的點點滴滴,路施明也認真地聽著,小屋忽然仿佛有了夢的色彩。
離別的時候,路施明並沒有來送她。小鎮燥熱破舊的鄉鎮公交車上,安生坐在靠窗的位置,頭不斷地往外探著。久別的父母分外熱情,一個勁地問著安生是不是想吃車窗外水果攤上的水果。安生顧不上回答,隻是探出身子向外張望著,直到車子啟動,後麵的路麵開始掀起帷幕一樣的厚重的灰塵,她想看到的那個身影,還是沒有出現。
不是沒有失望的。
卻也隻能這樣了。還能怎麼樣呢?自己永遠都在幻想著長成像螞蟻那樣一個特立獨行的不羈的女子,卻永遠過著中規中矩的生活,這就是自己,也隻能是自己。抵抗不了生活,就隻有任其擺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