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斯年對她的滿滿惡意默不作聲,不僅沒有脾氣,反而覺得有趣。
他略微沉吟:“前段時間我接待了一位骨刺患者,來我這裏做針灸輔助治療,不到四十歲雙腿就不敢回彎了,蹲不下,走不動,稍一活動就疼,不活動病情隻會越來越嚴重。她呢,就是年輕的時候穿衣不分季節,落下了病根。”
梁小青被他嚇唬住了,穿好鞋子,抬起頭眼巴巴地瞅著他,等待下文。他卻停在最關鍵的部分,並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打算。她隻好追問:“那能治好嗎?”
“治?不得這個病多好,連治都不用治。”許斯年說著,不動聲色地開了車裏的空調,溫度慢慢上升,車廂裏暖融融的,隻是這麼微小的細節,梁小青並沒有察覺。
她回味著許斯年的話,覺得他多多少少有些故意唬人,在心裏腹誹是不是所有中醫大夫都像他這樣有職業病,那以後誰嫁給他豈不是倒了八輩子的黴?穿衣服都要深思熟慮仔細掂量,生活可夠沒勁的。
一個星期後,梁小青就嚐到了血的教訓。
早春時節正是感冒多發季,氣溫時高時低,她的打扮很是清涼,和遠在哈爾濱的閨蜜小魚兒視頻,發現小魚兒穿得比她還要少,她卻忘了小魚兒出行都有車接送,和她這個每天乘公交上下班的人完全不在一個檔次,於是在她感冒高燒時,小魚兒依然活蹦亂跳。
本來隻是嗓子疼,以為吃點藥就沒事了,誰知道越來越嚴重,一量體溫簡直被嚇了一跳,她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再三確認後隻好接受這個現實。姑姑不在家,她不知道藥箱放在哪裏,就縮成一團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加上深更半夜腿抽筋,夢魘盜汗,這一宿被折騰慘了。
第二天她一照鏡子,隻覺麵前這個臉色極差的人好眼熟。
姑姑在外和影視公司談合作項目,她不敢貿然打電話,就想找個近一點的醫院掛吊瓶,誰知道用地圖一搜,哪所醫院都不近。就她現在這樣,搞不好還沒到醫院就昏倒了。想來想去,她靈機一動,眼前不就有一家現成的藥堂嗎?
於是她裹了裏三層外三層,抱著熱水袋去了橘井堂。
清早,萬籟俱靜。走進橘井堂,她就看到一個身穿白色運動服的人正背對著她練拳,一招一式,剛柔相濟,右攬雀尾,白鶴亮翅。
待那人轉過身來,梁小青怔住了,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這人是許斯年?她以為自己燒糊塗了,但定睛細看,並沒有錯,他還會打太極拳?這不是老年人才練的東西嗎?
他還真是與眾不同啊……
對她的登門拜訪,許斯年亦是感到意外,但看她裹得像個粽子,立時明白了幾分,忍不住嘲笑她:“裹這麼厚不是你的風格啊,我乍一看以為誰家蠶寶寶成精了呢。”
梁小青白了他一眼:“建國以後的動物不許成精。”
許斯年笑道:“病了?”
梁小青抱著熱水袋懨懨道:“都是你那張烏鴉嘴。”
許斯年無辜:“怪我咯?”
梁小青沒好氣地說:“我要掛號看病。”她的鼻音濃重,說話時悶聲悶氣,整個人沒什麼精神,眼皮耷拉著,頭發隨便綁在身後,看來是在他麵前出盡了洋相,儼然破罐子破摔,什麼形象都不顧了。
許斯年上前一步,突然用手掌探試她的額頭。溫熱的掌心讓腦子並不清楚的梁小青有些發蒙,她隻覺得一股電流從頭頂流經全身,讓她本能地後退一步:“你幹嗎?”
“看病啊!”許斯年看她大驚小怪的樣子,嗤笑一聲,“這位病人,跟我進來吧。”
他們向堂內走去。時間還早,隻有三兩學徒在曬藥,房簷底下依次晾曬著紅豆蔻、紫菀、合歡皮,不過這些東西在梁小青眼裏大概跟花椒、大料差不多,又難聞又不好吃。
藥堂兩麵碼放著整整齊齊的原木色中藥櫃,四周環繞著濃濃的草藥香。許斯年給她把過脈,又讓她伸舌頭,望聞問切一番,指著窗邊一把藤椅:“就是著涼了,你坐那兒等一下。我抓一服藥給你吃,一早一晚吃兩次,多喝水,退了燒就好了。”
“還要抓藥?”她最怕吃藥了。
“不然呢?”許斯年反問,轉身繞到櫃台裏麵。
生了病的梁小青像小媳婦似的,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伸手揪住他的衣角,擤了擤鼻子,軟軟糯糯地問:“沒西藥嗎?或者打針也行。”長痛不如短痛。
許斯年慢悠悠地轉過身來,十分無語地強調:“我是中醫。”
“那你家裏就沒有備用的退燒藥嗎?”她不死心。
“我平時不生病,而且——”他伸手向她展示身後一整麵藥櫃,“也不需要。”
“可是,中藥很苦的。”她的雙手還緊緊地攥著他的衣服,仰著頭,因為發燒,小臉紅撲撲的,眉頭輕蹙,撇著小嘴,這副樣子像極了醫院裏死活不肯打針的小孩子,一臉的不願意,可憐兮兮的,讓人不由得想把她擁入懷中柔聲細語地哄一哄。
許斯年卻從她手裏把衣角扯了過來,一本正經地回答:“還好吧,不算苦,眼睛一閉一睜,沒等你嚐出滋味,藥就吞下去了。”
許!斯!年!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沒看出她在撒嬌嗎?
梁小青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打擊,她抱著熱水袋悻悻地躺到藤椅上,趁許斯年包藥的工夫從口袋裏翻出小鏡子,難道是生病了臉色不好,所以美人計不管用了?嗬嗬,算了,她還是別自作多情了,像許斯年這種不解風情的男人,就算美女在懷,他大概也會不為所動的。
盡管如此,她依然仔細審視了一下自己的這張臉,黑眼圈太重了,來之前應該化個妝的。
等等,她為什麼要化妝?
女為悅己者容,她來橘井堂沒蓬頭垢麵已經是對許斯年最大的尊重了。從沒見過這種男人,以中醫為職業,喜歡打太極,做事說話一本正經,傳統得像從古代穿越來的,卻又不是那種悶頭悶腦的榆木疙瘩,穿衣風格時尚新潮,那張臉出眾到扔人群裏一眼就能看到。
梁小青覺得許斯年特別像唐玄奘,空有一身好皮囊,卻不懂享受人世間的萬丈紅塵。
小軒窗外吹來暖暖春風,裹挾著馥鬱花香飄進來,混著草藥的味道,一同在她身邊繚繞。從窗戶看出去是一方天青色的湛藍晴空,還有一角黑瓦,不知哪裏傳來幾聲鳥雀的鳴叫,歡欣雀躍。
許斯年抓藥的速度好慢啊,她這麼想著,抱著熱水袋漸漸地睡著了。
夢裏的杭城還在下雨,她穿著碧色衣衫走過濕漉漉的石板路,不知不覺行到了斷橋。似乎是夏天,湖麵蓮花綻放,朵朵妖冶,荷葉上彙集著雨珠,晶瑩剔透。她撐著八十四骨紫竹傘,聽耳邊雨聲潺潺。西湖水麵泛起漣漪無數,她知道自己在等人,卻不知道那個人什麼時候來。
這夢太過真實,連傘柄的觸感都覺得熟悉。
她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青青。
驀然回首,那人一襲白衣站在橋的另一端,煙雨蒙蒙,看不清楚他的臉。正當她要邁出步子向他走去,忽聞耳邊一聲:“醒醒,別睡了,藥我都給你煎好了。”
忘了時間過去多久,她被許斯年吵醒,迷蒙之際才反應過來適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再看窗外,春雨停了,百花還在睡著,她可能太想穿裙子了,巴不得一夜之間就夏至。
一條青色毛毯從她的身上滑落,她彎腰去撿,手指碰到它的一刹那忽然意識到,這條毯子難道是……許斯年幫她蓋的?
她抬起頭,正好對上他的眸子。
身穿白襯衫的許斯年站在她麵前,雙眸漆黑明亮如星辰,讓她不由聯想到了“雲心鶴眼”這個詞。他端著一盞墨玉色的瓷碗,碗身通透,褐色湯藥若隱若現,襯著他的指骨分明且修長,真好看。
“看什麼看,快喝。”許斯年微微俯身,把瓷碗遞到她麵前。
梁小青如夢初醒,撇了撇嘴,這人一點也不溫柔……
枉她在心裏偷偷稱讚他的手長得好看,呸呸呸,不作數。
她雙手接過藥碗,聞了一下,苦味濃鬱,讓人作嘔。她捏著鼻子別開臉,餘光瞄到許斯年半蹲在她麵前,單手撐著下巴饒有興致地欣賞她的十八般表情。
哼,以為她不敢喝啊!
她猛吸一口氣,下定決心,兩眼一閉,捏住鼻子,把湯藥灌入嘴裏,一飲而盡。她忍著強烈的苦澀把藥吞進肚子,待她睜開眼睛正要說些什麼,嘴巴忽然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甜滋滋的。
許斯年的指尖輕輕地擦過她的嘴唇:“還苦嗎?”他像變戲法似的不知道從哪裏端出一小碟桂花梅,笑意盈盈地問。
梁小青忘了去咀嚼嘴裏的蜜餞,隻覺得他笑起來真好看,和正兒八經看病時的許大夫判若兩人,她頃刻間像丟了魂似的搖了搖頭。
真奇怪,竟然不苦了。
這一刻,她的味蕾品嚐到的隻有甜。
梁小青跟姑姑請了三天病假,專心在家裏休息,實在太無聊了就去橘井堂調戲一下小學徒。那些學徒大部分都是中醫藥大學的在校學生,她作為下架學姐,看到這些小鮮肉難免懷念學生時代,畢業大半年,她最大的感觸就是,學校是除了家以外最舒服自在的地方。
橘井堂的客人來來往往,小學徒們被許斯年使喚著去曬藥幹活。梁小青百無聊賴,一會兒到藥櫃前輪番查看抽屜裏的藥材,一會兒蹲在茶桌旁擺弄精致的茶具,又或者坐在天井中的小圓井上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天高氣爽,她閉上眼睛曬太陽,一個不小心險些栽進井裏。坐在堂中給病人把脈的許斯年用眼尾掃到這一幕,心裏一抖,下意識擦了擦額角的汗,她可真不讓人省心,才退燒就不安分。
送走病人,他走到梁小青麵前,決定下逐客令。
他的身影擋住了太陽,梁小青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目的顯而易見。
她不想回家,又不願意實話實說,就從井口跳下來,與許斯年近在咫尺:“許大夫,你知道,我是一個話劇演員。”為了賴在藥堂,她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連必殺技都拿出來了,“我目前正在排一出新劇,飾演一個……呃……大夫!所以待在你這裏找找感覺,體會體會,你不會趕我走的,對吧?”
有一種女人,是隱藏在世間的妖精,平時與常人無異,可她一旦釋放天性,那麼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是攝人心魄的美麗。
梁小青就是妖精,隻要她願意,即使素顏蓬發,她眼底的湖泊依然能夠掀起漣漪,微微一笑就足以傾城。
“當然不會。”許斯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不過你最好離我家井口遠一點,萬一掉進去淹死了,我以後連水都不敢喝。”
梁小青:“……”
她嘴角抽搐,忍住把他碎屍萬段的衝動,覺得再這樣下去沒準自己就要被他氣中風了,她捏緊拳頭咬牙切齒地說:“謝謝你的提醒!”然後滿腔怒火地走掉了。
許斯年目送她離開橘井堂,在她走後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他的眸子深似海,溫柔如春,世間萬物在他的眼裏大概都失去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