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爹的那一刻,姚蕩幾乎不敢認。
印象中她爹一直把自己拾掇得很幹淨,擱那一站,就算不開口,也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嚴感。總有一堆穿著朝服的官員跟著他後頭轉,他隻需要皺下眉頭,就會有無數人獻媚討好。雖然有些發福,可硬朗的臉部線條配上英挺的五官,仍是讓他在人群中顯得出類拔萃。
而眼下,站在她身邊的人一身沾滿血漬的白衫,沉沉的大枷壓得他身形佝僂,花白的發散亂著,彷佛在幾日之間老了好多歲。看向她的時候,他眯著眼瞳,緊抿著皸裂的嘴角。
半晌後,從他嘴邊鑽出的話,讓姚蕩心頭猛地一酸。
“你們是不是抓錯人了?她是姚蕩,有皇上親自給的免死金牌。”
“姚大人,你未免也太不熟悉律法了,充軍不會死人。”回完話後,又旦頗為漠然地掃了他眼,兀自走上前同負責押解的交代了起來。沒多久,又折了回來,“皇上顧念你年邁,沿途特賜馬車。姚大人,上車吧,時辰差不多了,該上路了。”
聞言,他一愣,皇上是什麼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一個手段毒辣至極的人,會在這種時候還體恤他年邁、沿途多有不便?
“你也上車。”
“我?”又旦再一次開口,被突然點了名的姚蕩則是一臉的茫然。見他點頭,她更是困惑,“做什麼?我也年邁?”
“從琉陽城到邊關,少說也得一個多月,你爹不需要人照顧嗎?”
“明白了。”姚蕩不再廢話,識相地鑽進馬車。
言盡於此,就算是姚蕩都看明白了,更遑論是她爹,這壓根不是什麼皇上體恤,而是蘇步欽的打點。
可相較於姚蕩的欣然接受,她爹則不適時地擺出了錚錚傲骨,傲慢地冷哼了聲,“你看不出這全是蘇步欽的安排嗎?我是老了,但還沒老到連幾步路都走不動!跟我一塊下車,就算死在路上,也不準稀罕他的施舍。”
“為什麼不要?我們心安理得,做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駕車的人似乎也無意聽取他們的意見,自顧自地揮鞭,眼看著馬車漸漸駛離琉陽城,熟悉的景在姚蕩的眼瞳中倒退,連同那些記憶被她一並甩在了身後。她籲了口氣,放縱自己癱軟在馬車上,語調間透不出一絲情緒。
她沒興趣管蘇步欽這麼做是為什麼?心懷愧疚想補償也好、借機羞辱她爹不複當年也好,總之,幾天的牢獄之災已經把她爹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是事實。她也想有骨氣,但現實不允許。
“心安理得?你真的能心安理得?不是恨不得可以擺脫姚家嗎?你敢說從沒想過要姚家死?還來得及,去找蘇步欽獻媚說幾句好聽的,說不定等著你的就是太子妃的位置,不必在這裝孝順。”
“我……”這話讓姚蕩憋紅了眼眶,她多想能像六姐,受了委屈被爹誤會了還可以嬌蠻地頂嘴。然而,她沒這個資格,她咬住唇,壓抑著不敢哭,“爹,我知道錯了,您別怪我好不好?求您了。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隻是……沒想到他會騙我,以為他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別趕我走,我想和你們在一起,您要我怎麼償還都行……以、以後我再也不愛了……不愛了……”
脫口而出的話來不及組織,雖然語無倫次卻是她全部的心聲。她忍住了淚,沒能忍住哽咽和害怕,她怕會被至親的人視作仇人,怕被趕走。
半晌,隻有馬車軲轆碾過黃泥地的聲音,姚蕩許久都沒能等來她爹的回應。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一抬眸,對上的是她爹目不轉睛的視線。
那道灼灼的似是閃耀著別樣光芒的眼神,很熟悉,像四哥,又像……她小時候,爹看娘的眼神。
“你和你娘真像。”片刻後,他倏地冒出一句感慨。
——對不起,別怪我好不好?我不是看不懂你的好,隻是不會愛了……
曾經,那張和姚蕩如出一轍的嘴裏飄出過類似的話語。是不是人在疲累的時候,特別容易遙想當年,那些塵封的記憶,無預警地在他腦中清晰呈現。在那些片段裏,他看見自己耗盡畢生感情去愛一個女人,愛到她的好她的壞他全數接受,而她留下的遺憾則成了他用來懲罰自己的東西。
他顫抖著閉上眼,布滿歲月痕跡的手費力地抬起,落在姚蕩的後腦輕拍了幾下,伴著一聲沉沉的輕歎,他低語:“好了,別說了,好好睡一覺,爹不會趕你走。”
當初不會,現在就更不會了。
始終沒人知道,眾多子嗣裏他最疼愛的是姚蕩,因為她像極了她娘,可也正因為如此,他把對她娘的恨也一並延續到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