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一章(1 / 3)

漫天飄雪那一天,是她再生之時。

這日後,她不再姓花。

悲哀的卻是至此,她才知自己的母親是向家的姑娘。

這可又隻是個夢?

見過尉遲蘭馨的一日後,皇甫尋神色異常的帶她出門。那時,她不曾想是去向家。她惴惴不安的,因皇甫尋為她係上披風時刻意放緩,因他眼中生出的繾綣,都讓她察覺了什麼。

程一並沒去,隻有皇甫尋陪她。如意樓歸來的那夜,王爺意味深長的讓她再做一次點心時她就該察覺到的,原來皇甫尋那份不及送出手的厚禮,是叫她離開。

皇甫尋仍很厚道。一路陪她去了向家,陪她見了許多陌生而熟悉的“親人”後才離去。當他們說她是向家的小姐,說她不再是廚娘時,她心中卻沒燃起任何喜悅之情。相反,她對這種陌生而詭異的關係生出了逃跑的念頭,她是花晚晴整整十七年,突來的轉變至今讓她還無法接受。

“小姐還沒起身麼?”

躺在被窩裏,花晚晴聽見丫頭們處怯怯的私語,她緊閉著眼又將身子往床內挪了挪。

醒著於她並沒意義,至少在此刻。

清醒時,她隻能乖乖接受這令她陌生的身份。所以,倒不如半夢半醒賴在床上,躲進夢裏。花晚晴也知道,向家之中仍是有人期待著她的歸來,譬如早先見過的向家老爺和夫人。原來他們待她的好是一份暌違已久的親情。但當身份挑明,她與他們間的相處,反讓花晚晴心中生出了隔閡。好似隻要她安心接受了他們的饋予,便對不起逝去的爹娘,便是一種對她過去人生的否認。

她心虛地接受現在的一切,但臉上掛的笑容有幾分真假,她並不清楚。

陽光照進屋內,撒在被麵上,花晚晴將被子略略拉高蓋住眼,重歸黑暗。如不是皇甫尋陪她到最後,她會不會拔腿就逃離這兒呢?

他握著她的手讓她安心,細聲在她耳邊低語,使她放下了麵對幾位舅舅的尷尬,可如今,他好幾天沒有出現,像消失了一樣。

“在這兒等我。”他說。

她記得他說這話時,她臉上還掛有淚,是與外公外婆相認時莫名的激動讓她落下的。他用拇指撫去她的淚,用平靜又篤定的語氣擊碎她的疑慮。又或她被他迷惑了、更是迷茫了,知道掙紮仍得不到所希冀的東西,才心甘情願的、不聞不問的留在這兒。

“需不需要叫小姐起來,大夫人讓我過來是為請小姐去用早膳的。”

“先備好洗漱的東西吧,小姐也許一會兒就起身了。”

花晚晴往被子裏躲得更深。

她想問皇甫尋,她在他心裏究竟算什麼,是他得手的獵物麼?因他要和尉遲蘭馨結親,所以他不得不將她這絆腳石從眼前移去?可假若他真是無情之輩,他何必幫她找到親人,何必給她如今的身份。

花晚晴知道裝睡始終不是辦法,丫頭們因她的身份雖不敢叨擾,但長睡不醒的必然會讓外公和外婆擔心,指不定還會親自來探望,她不想因她之故再叫他人憂心了。

掀被起身,更衣洗漱,日複一日的,當她忘卻原來的花晚晴是如何生活時,她也許才能心安理得的成為向晚晴。

“小姐,大夫人讓你過去用早膳,說用過早膳要帶小姐出門逛逛。”丫頭們怕她不知再說了一遍。而此刻花晚晴已洗漱完畢,安分坐在妝鏡前,任由丫頭們為她梳理發髻。

“我知了。”溫和的答,望著鏡子時,她忽而又不可控製的失了神。

梳著複雜發髻,佩著各式珠釵的這個女子是誰?可曾還是從容鎮出來的小姑娘,可曾還記得她想得的最珍貴的東西。但原來,當他不在她身旁,她竟已開始感到不自在了。

馬車顛顛簸簸走了許久,花晚晴安分地坐在向老夫人身旁聽她說話。早膳後一如所料,她們出了門。

“沒想承山那孩子與你的關係處得不錯,本以為他會固執得像承瑛,但你別往心裏去,承瑛像你大舅,處久了,你會發現她也是個溫和的丫頭。再說,她如今也嫁了出去,不常歸家,她若真惹你難過你便跟我說,向家中我決不許他人欺負你。”

花晚晴點頭,將不願人知的心事兒藏得更深。

“早膳時不見你吃什麼,是不是東西不合你胃口,你愛吃什麼就告訴我,我讓廚子特意為你再做些?”

“老夫人,不,外婆。”不慣地改口,花晚晴雖已“認祖歸宗”成了向家的人,但心中仍堅定地堅持她姓花,她仍是生長在小村鎮的丫頭。大夫人待她再好,但“外婆”二字每每喚來,卻覺拗口生澀並不自如,“東西都很好,不過是……不過是我……”

“你難過了?因承瑛那些話?”

花晚晴搖搖頭,“她說的是事實,我並沒在意。而且承山表哥也為我解了圍,我確實是小鎮子來的丫頭,沒見過世麵,之前更鬧出不少的閑話。”

向老夫人緊抓住花晚晴的手,安撫一臉苦笑的花晚晴,卻想不出要怎樣彌補花晚晴這些年所失去的一切。

市集之事,宴飲之事,花晚晴知自己身上不光彩,如不是皇甫尋出麵為她平息閑言碎語,她在京中或早無立足之地。可她難過的豈是這些,她難過的是她眼中摯愛的雙親卻是向家最大的恥辱。他們盡量不提及過往,但提及往事,臉上總一派嫌棄模樣。

“我若要能說服老頭子,今日指不定還能見著你娘,指不定你已許了好人家,就不必經受這些年的苦難了。”老夫人感慨著,“你外公嫌棄的並不是你爹爹廚子的身份,而是他異邦人的血統。你娘又我向家最大的驕傲,所以你外公才更不舍得放手。沒想,他們真會一走了之,更沒想這一別便是生死之隔。”

老夫人溫和地撫著花晚晴的麵頰,“你像你娘,細看下眉眼更像你爹爹。瘟疫後,你外公雖找著了村子卻隻見了你爹娘的墳塋,即便四處打聽也不知你到了何處,要不又豈能讓你流落在外?”

“死的死、散的散,村子早荒了,後來我隨舅舅去了容鎮,舅舅待我很好,所以這些年並不算受苦,倒是不曾來京就好了。”

“你是怨恨外婆和外公?”老夫人心疼焦急地問,眉宇緊蹙。

“不曾怨,但我——”

馬車停下,花晚晴恰好休了嘴,將心事兒重新放歸心底。此時,她聞到空氣中彌漫的香味,那濃重的燭火香是不必眼看都可想象出的。隨行丫頭撩起簾子,放好踏腳又將腦袋探入了馬車裏,伸出手將花晚晴攙下了馬車。“外婆不必擔心,是我跟自個兒過不去,許是過些時日就會好的。”

花晚晴笑答。

憶及承瑛所言,她卻不知自己是不是再過些時日心裏就能好些。那烙在身上的印記畢竟不是時間就能抹去的,她仍是向家不能言及的過去,仍配不起皇甫尋,這都不會改變。但同樣的困擾接連不斷的闖入生活,她倦了。

“等過了年,外婆隨你回村子一趟吧。”向老夫人說。

花晚晴的心事兒她看在眼底,然而這事兒卻也並不是他們點了頭就能解開的結。

她如今能做到的僅是陪在花晚晴身邊為她寬心,唯願世子不是負心之輩,別要負了這丫頭。

妾這一字幾分之重,她很難衡量。但承瑛冷不丁提及時,她看到的是花晚晴聞之變色。也許花晚晴已知道了什麼。盡管她曾吩咐,在世子送來書函前,任何人都不可向晚晴透露市集上的謠言,但閑言碎語本就如風,又有哪兒透不進的?

花晚晴落寞的自言自語,卻始終不見她傾訴,這才更讓她在意了。

然而這豈是宿命?

晚晴不僅是模樣像了青若,就連情路亦這般坎坷麼。

隱去嘴邊的話,她若有所思地望向人頭攢動的廟宇,倘若上天真是有靈,便懇請它千萬別再折磨這已苦了十幾年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