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竹子會跳舞
——袁群
1997的夏天是一條爬過我胸膛的蛇,冰冷的死亡的氣味把我的身體緊緊地裹在一層堅硬的蛇皮裏。我陪同著我的記憶愈墜愈深。
楊自立跑來告訴我整個村子的竹子都像爆米花一樣瘋狂地炸開了。當時我正釣起一隻紅色的青蛙,他興奮地跑來的樣子讓人輕易地想起不明所以就掉進了我的圈套的紅青蛙。紅青蛙!紅青蛙!我驚奇地對著他的興奮叫喊。他身後的陽光像整個夏天的塵土一樣冒著嗆人的味道,夏天的味道,死亡的味道。我說,你瞎說什麼啊,竹子它怎麼可能會開花呢。他說,真的開花了,你回去看一看就知道了,騙你就不得好死。
我到現在還不能忘記在那個下午像塵土一樣飛揚著的死亡的氣息,它就像某種預言或者誰早就設計好的圈套,1997年的我和楊自立的生命,恍若那隻被我們莫名其妙殺死的紅青蛙被什麼東西無緣無故地抹去。
1997年我十五歲,楊自立十七歲,我在1997年的夏天釣到了我生命中唯一一隻像血一樣紅色的青蛙,楊自立在1997年的夏天參加了他一生中的唯一一次高考,我們村裏的竹子在1997年的夏天長出了一輩子的語言。
1997年的夏天我們在凝固著陽光的下午殺死了一隻紅色的青蛙。像血一樣紅著的青蛙,楊自立說。
村子裏的竹子竟然真的開花了。我現在才知道竹子一生隻開一次花,開過就是一生,就像一種鳥一輩子隻能停留一次,竹子花高昂著的頭顱沒有一絲臨死的慌亂,反而傍隨著肆無忌憚地撕裂的竹子花,村民們的生活開始陷入一種汗濕了的恐慌。大家都在等待著應該發生的事情快點發生。窒息的等待讓大家在1997年的夏天終日體會著一種剝皮的感覺,開始的時候老老少少們還隻是覺得無窮無盡的熱,有些太老了的人終於被夏天剝死了。而木匠楊根強卻開始過上了一種充實而忙碌的生活,一副又一副的棺木在漫天飛舞的哭喊聲中順利誕生。楊根強在死亡的氣息中飄來飄去。然後人們就開始覺得無窮無盡的寒冷,在夏天發了狂的太陽下如墜深淵般的寒冷。他媽的真冷啊,這個缺德的夏天。1997的夏天,我的家鄉像空氣一樣密布著這樣的咒罵,一片一片的竹子花像紙錢一樣在咒罵的上空悠然地搖來搖去。
我對楊自立說,我釣到了一隻紅色的青蛙。他說,我看看我看看。然後就撲上來搶我的裝青蛙的袋子,你急什麼。我擋著他小心翼翼地打開袋子。你看到了嗎,那隻紅色的瞪著眼睛的青蛙。我指著那隻閃著詭異的紅光的青蛙說,它就像一個穿著紅袍的巫女。你懂個鳥,它應該是一顆人的心髒,他用指甲迅速地劃過紅青蛙的脊背興奮地說,怪不得村子裏的竹子都開花了。在稻子開始無限地膨脹著欲望的下午,我和楊自立進行著一場關於紅青蛙的比喻的論爭。那個下午就像一幅永恒定格的照片或者一個電影鏡頭,而我現在隻是在撫摩這張始終不會發黃的照片,它就像某種銀製的浮雕,在我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中越來越亮,越來越能清晰地反射那個夏天的冰涼的死亡的氣息。
我說,它是剝了皮的兔子。
說,它是剝了皮的人。
我見過剝了皮的兔子。
我見過剝了皮的人,在電影裏。
它是你媽的耳朵。
它才是你媽的耳朵呢,它是你爸的小雞吧。
它才是你爸的小雞吧呢。
你等一等,我再想一想,它是,它是,它是你卷子上的零蛋……
我說過那個下午就是一張照片,照片是沒有聲音的。當我現在再去回想那個彌漫著稻子的秘密的下午,我就隻能看到兩個高矮胖瘦不一的孩子在一陣子的指手劃腳後,肆無忌憚捧著肚子大笑的聲音從遙遠的深處匆匆忙忙地跑出來,和著青色稻子的馥鬱的馨香遊蕩。在無聲的金屬般的世界裏,我還可以看到一絲絲淡淡的聲音在緩緩靠近,靠近,然後突然緊緊地纏繞著楊自立的笑聲,救命一樣地纏繞著。直到我現在才知道那是無數的蛇在天空爬行的聲音。
我提著袋子和楊自立走進了一片竹林。怎麼辦,他說,我覺得這事有點怪。我從來沒有見過竹子開花,我想我以後再也不會見到竹子開花了。一簇一簇的白色的眼睛對我們的闖入是如此的冷漠,陽光從眼睛的縫隙裏擠下來,流淌在我們年輕而幼稚的臉上,它們都在告訴我那個下午是沒有聲音讓人迷惑的下午。我打開袋子,陽光像水一樣湧下去,紅青蛙好像突然有了勇氣,它咕咕地叫喊著,奮力地往陽光跑來的地方跳躍,往可以自由的地方跳躍。“咕——咕——咕”,那是我在那個無聲的下午唯一能夠記起的聲音。它的響亮現在一如繼往地震動著我的耳膜。快點關住,楊自立竟然驚恐地大喊大叫。我如夢初醒般趕緊把袋子緊緊捏住。你說怎麼辦,我撿起一片白得殘忍的竹子花說,要不我們就把它放了。他也撿起一片更白的竹子花說,不行,不能放,它是妖怪。楊自立的臉竟然和手中的小白花一樣慘白。那你說怎麼辦。把它搞死。怎麼搞。“剝皮”他說得如此堅定而響亮,就像紅青蛙的鳴叫又突然在我耳旁炸開,就象一夥一夥的竹子突然在我耳旁開放,都顯得如此遙遠而空洞。我晃了晃頭。你說什麼。我說要把它剝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