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竹子會跳舞(2 / 3)

整個天空被夕陽死勁錘打著,終於紅了起來。我發現紅青蛙的顏色慢慢地被消解,似乎將要逃逸消失。

楊自立搶過袋子,打開,一把抓出躺在紅色的世界裏紅豔豔的青蛙。我看還是把它放了吧。不行,我說不能放,他從褲帶上解下一把水果刀說,我看那電影裏就是這麼剝人皮的,小日本把一個中國人的皮給活活剝了,那是什麼電影來著,哦,是什麼紅高梁。他邊說邊把那隻紅青蛙按在手裏,我正好可以實驗一下,到以後也好去剝他媽的小日本的皮。紅青蛙!紅青蛙!我衝上去奪他的刀子。你不可以剝它的皮。他敏捷地閃過。為什麼不可以。因為他是隻紅青蛙。就因為它是紅青蛙我才要剝它的皮,我倒想看看它這件紅色的皮囊裏到底裝著什麼東西。我讓步了,我也想看看它和普通的青蛙有什麼不同。我說,好吧,我隻看你剝。行,你看著就行了。紅色的天空,紅色的青蛙,紅色的人,在紅色的世界裏,我感到自己的皮開始喀嚓喀嚓的冰冷,骨頭開始嘎巴嘎巴地響動。就這樣,我在1997年的下午將要目睹一件剝皮的行為。

楊自立把紅色的青蛙按在白色的竹子花上麵,像一個熟練的屠夫那樣,像電影裏剝皮的那樣,用左手按住紅青蛙的頭部,紅青蛙開始還掙紮了幾下,然後就放棄了,閃著詭異的絕望之光的眼珠子像水果刀一樣悲涼地瞅著楊自立和我,瞅著包圍著我們的血紅色的世界和血紅色的時間。鋒利而寒冷的水果刀像牙齒一樣順著虎口在紅青蛙的頸部劃開一條線一般大小的刀口,就像不久以後出現在楊自立的爸爸的脖子上的刀口一樣,淒美而殘忍。紅色的液體像眼淚一般洶湧而出。紅青蛙的眼淚是紅色的,楊自立回過頭興奮地說,像它的血一樣的紅。我不知所措而異常激動地盯著楊自立,盯著他像剝人皮一樣熟練地剝著紅青蛙的皮。他掀起一塊口子邊上的皮,捏住,使勁地一扯,整張晚霞一樣紅豔豔的衣裳從紅青蛙的身體上悄然而下。“咕——咕——咕”,我說過,這是我在那個血紅的下午唯一能夠聽見的聲音。楊自立揚起手中的紅皮,留給紅色的青蛙全身的傷疤。差不多,楊自立站起來,盯著人皮一樣的透明狀物體說,除了皮和眼淚是紅的外,其餘的都差不多。我仔細地打量那張在血紅色的天空底下展示著透明色彩的紅色的皮。是的,沒什麼兩樣,似乎從血池裏跑出來的紅青蛙突然從楊自立的手下掙脫,飛快地向著竹林的深處跳去,在蒼白的竹子花上刻下一個又一個梅花一般美好的血印。“咕——咕——咕”,我唯一能夠聽見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歡快地溢出來,似乎在幸慶終於擺脫了一層罪孽,激情澎湃的鳴叫把楊自立的興奮和我的茫然一起淹沒。

在村子裏的竹子花炸開之後,楊自立躊躇滿誌地參加了一次高考。在楊自立參加高考之前,他的母親李秀珍足足拜了三天的祖宗,李秀珍在拜祖宗之前戒了三天的齋。那天李秀珍把自己梳理得出奇的幹淨,她跪在堂屋的祖宗牌位下麵像隻安靜下來的蝙蝠,她一把拉過擺弄著書包的揚自立。你給我好好地跪下,李秀珍的臉上充滿了肅穆的感情,好好的磕頭,讓祖宗保佑你出人頭地,不要像你那不要臉的爹。楊根強突然從白晃晃的陽光下冒出來,把母子倆壓在厚厚的陰影裏。他媽的,就知道搞這些東西。一股酒氣像一條洶湧而出的河,把楊自立衝得東搖西擺。他媽的,整天就知道搞這些名堂。他媽的村子裏的竹子為什麼會開花你就從來沒想過。呸,你行,你去想啊,那些見鬼的竹子怎麼會開花,李秀珍在無空不入的酒氣中像隻喝醉了的烏鴉,你說啊,你就偷人行。他媽的,我偷人又怎麼了,你他媽的還不是水性揚花。楊自立在無數次這樣的決鬥中漸漸學會了一種旁觀者的立場。口水在祖宗的靈位前輕舞飛揚,就像不久前紅青蛙的血在他的眼前無邊無際地飛舞。

楊根強是個木匠。木匠的意思就是可以在木屑彌漫的下午勾引女人,楊根強在死前正如是想,而且可以在多個下午,勾引多個女人,因為木屑彌漫能給人一種浪漫的錯覺。你最好是死在外麵不要回來了,他最後一次出門的時候,李秀珍把這句惡毒的話投進了楊根強的脊背深處。如果是以前,他一定會把那句話當作一隻經常突然從背後竄出的蒼蠅,但這次楊根強覺得自己的脊背在刺眼的陽光下不由自主地打著 寒戰,眼皮不住的上下跳動著,一隻黑漆漆的烏鴉在凝固了的空氣裏撲通撲通地爬過。他媽的,這真是個不好的兆頭,他在最後一次出門前這樣想。李秀珍在眼睛抓不住楊根強的時候看見一片一片的蛇從楊根強的頭上爬過,李秀珍用枯啞了的手背使勁地擠壓著眼睛。真的是大白天見鬼了,她嘟嚕著挪著身子躲進屋子裏挪不進陽光的地方。

我現在才想起楊自立在揚起紅青蛙的罪孽時,我看見他的雞吧也雄赳赳地豎起耳朵仔細地傾聽著。我指著他的那個地方說,你的雞吧也想要你給它剝皮呢。楊自立低頭的瞬間我看見他那胡子還沒長起的臉蛋“哄”地騰起一片荒涼的紅色,像紅青蛙一樣的紅色。他好不容易抬起頭,眼光一閃,說,你的雞吧也一樣。我低著頭,感覺到自己迅速的有種暈厥的感覺,真是羞恥,我想。然後我說,我……我去撒尿。他扔掉右手紅色的晚霞說,我也去撒尿。“咕——咕——咕”,我聽見一陣陣歡快的叫聲透過沙沙的聲音把那些刻在白紙一般的竹子花上的梅花印打得支離破碎,把那個填滿紅色的下午也打得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