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竹子會跳舞(3 / 3)

楊自立在李秀珍跪滿三天的時候出現在她即將暈厥的下午。他興奮地揚著手中的書包,好像不久以前揚著紅青蛙晚霞一般美麗的紅皮。那張皮現在倒底怎麼樣了呢,我們無從知曉,就像我們無從知曉剝了皮的紅青蛙現在到底怎麼樣了一樣。楊自立驕傲地對著他母親叫喊,蛇,蛇,蛇。雖然他極力地想喊我想北大雖然上不了,但也差不多了。就像我現在能夠想起的那樣,那些叫喊在一望無際的稻田上空像一群蛇爬過天空,它們爬過已經開始彌漫著情欲的稻子,爬過我枯燥的記憶,爬過她母親幹癟的身體,一直爬到正在死去的他的父親楊根強的跟前,挾起他的靈魂向著不知是天堂還是地獄的遠方爬去。

楊根強是被她的情婦的男人用鐮刀割死的。在楊根強最後一次離開他的祖宗的靈位的時候,他踏進了他最後一個女人的懷裏,把頭埋進了他最後一個女人的乳房。女人的乳房,楊根強在死時向著挾著他的靈魂的聲音遠去的背影叫喊。她的男人本來是要出遠門的,但他的車子在半路上就拋錨了。他剛踏進屋裏,就覺得自己踏入了一個陌生男人的氣味的示威。銷魂的呻呤像陽光一樣在他的女人身上流淌。在他的庭院裏泛濫。他抄起一把鐮刀,揣開門,像割稻子一樣,割斷了那個壓在他的女人身體上的赤裸的肉體的脖子根。這時楊自立的叫喊從呻呤突然中斷的下午趁虛而入,挾起楊根強的靈魂悠然遠去。他目睹了自己絢爛而悲哀的死亡。噴泉一般的紅色的液體濺在女人的乳房上,汩汩流淌著的液體緩緩地漫過他的胸膛漫過他的小腹染紅他緩緩軟下的根。紅色的血。紅色的死亡。紅青蛙,他突然想起不久以前他的兒子對他說過的紅青蛙的事。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他說他終於知道村子裏的竹子為什麼會開花了 。在全村人的記憶中,這應該是楊根強說的唯一一句深奧的值得讓全村人去思索的話,當然也是他最後一句話。

在竹子花像雪花一樣鋪天蓋地綿綿不絕飛舞時,全村老小似乎在一夜之間明白了某種真理。他們在村子的每個角落竊竊私語,在遇見李秀珍和楊自立的每個時刻都展示著神秘而曖昧的微笑。雖然他們母子曾不止一次的運用各種手段旁敲側擊,但不管是誰都對此保持著前所未有的統一的緘默。楊自立找到我,要我問我的母親這是怎麼了。我在一次看似無意的閑聊中輕描淡寫地問我的母親。我問到,為什麼我們村子裏的竹子會開花呢。我的母親抬起頭警覺地望了望四周說,小孩子不懂就不要亂問。我趕忙搬走了將要挨打的屁股。這一次的探問就這麼不了之。但在我目睹了楊自立從容而優雅的剝了一隻紅青蛙的皮後,這個畫麵雖然曾無數次的出現在我的夢中,讓我幼小的腦袋在一次次的惡夢中膨脹著無限大的紅色的皮,在我幼小的記憶裏它就像一張從天而降的紅塑料,緊裹著我的身體,讓我的骨骼在夢中艱難地鳴叫,“咕——咕——咕”,就像突然闖進遙遠的竹林裏的紅青蛙一般鳴叫,但是卻讓我從此產生了對楊自立無比的仰慕和崇敬。在此之後,我又在同樣的場景中問我的母親,當時我的母親正在一針長一針短地給我的褲子縫著傷疤,我拉起褲腿的一角問我的母親。媽媽,你說我們村裏的竹子為什麼會開花呢。當時,楊根強已經死了快一個星期了。我的母親竟然嚇了一跳,她扔掉手中的針線,用手捂住我的嘴巴。我的小祖宗,你不要問了好不好。我掙脫母親的手說,我看見了一隻紅青蛙,楊自立把它的皮給剝了。你還要說,你還要說。母親揚起釘滿老繭的手掌,在我幼嫩的屁股上劈啪劈啪的拍打著。這次蓄意的問話在我的記憶裏嘎然而止。因此直到現在我才隱約地感覺到某種似乎的可能,即使那時李秀珍也在做著同樣艱辛的努力。李秀珍在和他的野男人一翻雲雨後溫柔地說,哎,我說,你知道村子裏的竹子為什麼會開花嗎。男人似乎沒聽見,又似乎在裝著沒聽見,但李秀珍分明看到男人的各個角落都發生了狠毒的變化。你說什麼,他說,我怎麼知道呢,這些事情我怎麼弄得清楚。李秀珍一腳踢開男人。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她說,包括死了的那個。

李秀珍從此生活在了一種漫長的臆想和幻像之中,對於她從此以後的一段短暫但卻漫長的日子,它們就像一些從娘胎裏帶出來的皺紋,開始在瀕臨死亡的城門前漫無邊際地生長,就像秋天裏大片大片萎縮的荒草找不到生命的依據。有時她會對著你的瞳孔說,我知道村子裏的竹子為什麼要開花。當她把這句話對著村子裏每一個還沒有死去的人道說後,人們已經淡忘了這個曾經關乎生死的問題。瘋了,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這個女人瘋了。有一天,我站在太陽下站在楊自立的麵前,對他說,村子裏的人都說你媽瘋了。那你說我媽瘋了嗎。他站在他的祖宗的注視下注視著我。我說,既然大家都說你媽瘋了,那你媽就真瘋了。如果有一天全村的人都說我瘋了,那你也認為我瘋了嗎。說真的,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但當時我說,如果大家都說你瘋了,那我就說他們全瘋了。

李秀珍是淹死的,她在茫茫囈語中不小心摔倒了,一頭栽到了一個水窪中間,然後就死了。 在她淹死前的一個晚上,村子裏的竹子齊刷刷地光裸著身體死去。

她的死就如同他的死,他們的死就如同竹子花突然地開放或者突然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