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周開始,學校正式上課。蘇措平時課程多,周末也不肯休息,經常是一開館就鑽進圖書館,中途出去吃兩頓飯,直到十點閉館,才騎著一地月光慢悠悠地返回宿舍。華大最大的綜合圖書館是古色古香的建築,四周綠樹環繞,環境也好。據說是六七十年前修葺的,現在給擴建了,占地麵積廣大,藏書豐富得讓人眼紅。蘇措除了上課時間就背著電腦筆記本跑到圖書館看書或者上自習。她早出晚歸,基本上不上街,不出校門,如果要找她,去圖書館準沒錯。
宿舍裏諸位美女都不解她的行為,問她:“不過剛開學,幹嗎那麼用功?”
蘇措笑眯眯地答:“年華猶如流水,一刻不停啊。”
她那麼忙,蘇智幾乎找不到她,電話打到宿舍,得到的回答都是“蘇措啊,出去了”之類。蘇智雖然不至於以為蘇措進入大學後就天天找他蹭飯,但也沒料到連周末都找不到人。
偏偏她不喜歡開手機,打十次電話也許能接通一次,回答相差無幾:“我在圖書館看書呢,蘇智,你事情也多,忙你的,別管我了。我一個大活人還能餓到?放心放心。”
這邊蘇智和陳子嘉那一個多月忙,課程多不說,還有新生入學後的一係列活動,好容易喘口氣,又要開始準備學校的風采大賽,終日忙著寫策劃組織人手安排節目,分身不暇,蘇措開口說不過來,蘇智也不再強求。他知道她的性子,幾次找不到人也就很少打電話找她,以蘇措的聰明,她能照顧好自己。不過心底也還是有點詫異,掛上手機就跟陳子嘉感慨:“沒想到她一下子轉性了。以前阿措對學習都不上心,寧願做喜歡的事情。”
陳子嘉停下手裏的筆,神色一斂,“可能是頓悟,知道學習的重要性了。我小學的時候也不讀書,天天玩,差點闖出大禍……後來才改了。”
“闖禍?什麼禍?”蘇智發現他微妙的神色變化,吃驚,晃了晃手裏那份計劃的初稿,“你還能闖禍?看你做事滴水不漏,我很難想象到你會闖禍。”
陳子嘉避而不答,反問:“小時候,你難道沒有闖過禍?”
蘇智想起小時候,倒是感慨起來:“這倒是。我記得我小時候貪玩,把阿措的圍棋全倒進臭水溝,結果第二天找了一天也沒能把棋子都找回來,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挨打。”
陳子嘉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臉上的笑意消失了片刻,他說:“所以,誰都會犯錯,我當然也會闖禍。不說這個了。大概蘇措想是明白了。在我看來,高三一年,可以改變很多人和很多事情。”
蘇智讚同他的說法。不過,隻是讚同,沒有太過深想。若幹年後他想,如果當時就此追究下去,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了?
蘇措看的書都是理科方麵的書,大都是數學物理,基本上屬於人跡罕至的那類,十天半個月都沒人來借一本書。閱覽室不大,有連在一起的兩套桌椅。幾天之後,蘇措很快發現在這裏自習有一個難得的好處,圖書館的桌椅本比自習室的寬大得多,她可以把自己背帶來的筆記本電腦,書等等全部攤開,堆滿一桌而不用擔心別人的感受。
所以她根本沒料想到自己在這犄角旮旯裏還能遇到許一昊。因為是周六的下午,圖書館比平時人更少。隻有這個時候的圖書館才像圖書館本身,安靜而優雅。她從書架上取了幾冊書,返回座位,準備坐下的一瞬間,看到了他。
許一昊背靠著窗台,麵前是密密匝匝的書架。空氣和陽光是金色的,湧動著知識的味道,平靜而溫暖。秋天的陽光一路過關斬將地穿過大氣層,穿過圖書館外的高大樹叢,穿過圖書館的玻璃窗,最後斜斜地漫至許一昊的身上,勾勒出他臉上的每一個細節,光滑的額頭和下頜,挺直的鼻梁,狹長漂亮的眼睛。他看起來那樣的儒雅,那樣的——似曾相識。
英俊的少年看上去更加迷人,這就是光線所能帶來的奇跡。那一瞬間蘇措也被迷惑了。很久之後,他伸手翻動書頁,紙張抖動的聲音驚醒了陽光,也驚醒了蘇措。她退了一步,手裏的書“劈裏啪啦”地掉在地上。
許一昊敏銳地一回頭,兩人的目光就這麼毫無預期地撞上。
蘇措低頭看了看書,再看他,自嘲地一揚嘴角,張嘴無聲地招呼,然後半蹲下撿書,想他們認識的經過。三個星期前他們見了一次麵,一個半星期前她發了一封郵件給他,他很快也回複了,說她的文章非常好。除此外,再無交集。也許他不記得她了。沒想到的是,許一昊沒有任何猶豫,直直地走過來,抓起最後一本放到桌上。
坐下後蘇措客氣道謝:“有勞師兄。”
許一昊搖頭,“不用。”
原以為他馬上要走,可沒想到他坐在她身邊的位子上,完全沒有要走的打算。他側頭,“你也經常來圖書館?”
蘇措抿嘴一樂,“是的,你記得我?”
“記得,”許一昊他叫她的名字,“蘇措。”
怎麼會不記得?第一次見她,讓人印象深刻的女孩子,很瘦,在女孩子中間算得上較高,聲音悅耳動聽,臉蛋隻有巴掌大,皮膚白皙如玉,顧盼生輝,身上有種特殊的靈動之氣。
蘇措坐直了身子,用手支著額頭,隨口問:“這裏都是理科書,你怎麼到了這裏?”
“這邊安靜一些,我帶著書過來看。”
他邊答邊把書放下,是一本棋譜。筆直的線條縱橫成一張棋盤,零散地分布著黑白棋子。很熟悉的局勢,是吳清源和一個日本棋手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所下的一局名棋。蘇措小時候經常看著吳清源的棋局打譜,這局棋再熟悉不過,此時一見,眼睛再也挪不開,除了心驚之外,手也不可抑製地開始發癢。
她看棋譜的目光是如此的全心全意,眸子裏盛滿了異樣的光芒,許一昊被這樣的目光疑惑,半晌後才想起來叫她:“蘇措,你會下圍棋?”
蘇措如夢初醒,幹淨利落地回答:“不會。看著好玩。”
許一昊眉心一動,點點頭,“你看得那麼專心,我以為你會下,也許,那咱們可以下一局。”
“不,不會,”蘇措側目看他,“你棋藝如何?”
“我學棋學得早,沒有天賦,下得不好,有的時候下起來腦子就收不住,不停地想,就像先入死循環的計算機,”許一昊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麼這麼多話,可就是那麼說下去,“不過怎麼也放不下,有時候也是自討苦吃。”
蘇措不再看他,笑著低頭,目光落在雙肘之間攤開的書頁上,隨後更遠的一些人被想起,她停了停,一句話不可抑製地從嘴裏跑出來:“我想,你應該找棋力比你高的人多下,有人指導,進步要快得多。紙上談兵,終究無用。在給定的時間裏,一般人能算出落子後的三四種可能,就很難得了。”
許一昊略略調整坐姿,停了停才說:“也不完全是紙上談兵。有時候我也會去國家棋苑看看一些專業棋手下棋,也會跟他們下一局。”
他這樣一說,蘇措一怔,想到他那身為一校之長的父親,到底家學淵源,他去找誰下棋想來也不是很難的事情,未必需要自己的建議。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把心中紛亂的感覺壓下,無所謂地笑笑,“是啊,我班門弄斧了。”
然後她不再提起圍棋,兩人同時沉默,有兩分鍾的時間,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談論的話題。
許一昊再次打量她,美麗的女孩總是能讓男生心裏某個地方變得柔軟,許一昊也是。他再次找到話題,說:“我看了你的文章,很好。我一直在考慮怎麼回複一封長一點的郵件給你,因此拖了很久。”
蘇措說:“是嗎?寫得很潦草。”
“你關於洞穴之寓的觀點很深刻,以前我從未看到過有人這麼理解柏拉圖的洞穴之寓。”
蘇措側頭看她,“我的觀點也都是舶來品,抄《黑客帝國》的。”
“我沒有看過,”許一昊微訝,“我對這種所謂的動作大片沒有興趣。”
“很不錯的電影,”蘇措裝得一臉深沉,“師兄,不能這麼嫌棄流行的東西。我們要從炫目的特技,精彩的武打,華美的造型,如山堆積的美元裏看出有價值的東西。”
許一昊看著她,在自己察覺之前,笑意不可抑製地從眼睛裏顯露出來。
雖然陳子嘉曾經說過許一昊不愛說話,可一旦深入接觸下去,蘇措發現這個說法也不完全正確。熟悉起來,他的話就不少了,表情不多,語氣不高,清冷而溫和。照理說清冷和溫和是不可能出現在一個人身上,但可在許一昊身上就展現得淋漓盡致。清冷是說他看問題的客觀性和不帶感情,溫和,則是言談中表現的一種態度。閱覽室人跡罕至,兩人低低的聊天對外界影響甚微。
兩個人能認識並且熟識,乃至成為朋友,其契機大都簡單。一個微笑,一個眼神都可以成為莫逆,相比之下,一場長達兩小時的談話顯得如此奢侈。分別時兩人去車棚取車,才發現車子恰好毗鄰,目光不期而遇地對上,下一個瞬間,同時微笑起來。
這可算得上是默契,或者緣分。從那日開始,一周總會碰個兩三次麵,都是在圖書館四層的閱覽室裏,對這種情況,蘇措起初還說句“好巧”,兩個星期之後幹脆省了,隻是老熟人般地招呼,微笑,然後找位子坐下,各自看各自的書,直到閉館才分別取車離開。有的時候,兩人也互發電子郵件聊聊天。華大作為全國最負盛名的理工科大學,宿舍別的條件不能恭維,但網線四通八達,鋪到了每個宿舍,上網方便。
許一昊總看大部頭的書並且也能看得下去,可見他是從心底喜歡哲學和哲學裏的思辨思想,但卻不喜歡經營哲學研究會。不論怎麼說,這個協會畢竟還活著,開學一個月後,還是開了一次會。蘇措這才驚覺本協會人少得可憐,七八個人,多是大二大三的,都是極有才而懶散的人,除了每個月交一篇哲學方麵的文章,似乎跟本協會再無瓜葛。
哲學研究會的大本營在活動中心。偏僻的一間小屋。加上活動中心外形怪異,裏麵的樓層也錯落有致,在蘇措看來,特別是特別,要說美感實在無從談起。她第一次去愣是花了十分鍾才找到地方。
傍晚時兩人離開活動中心,蘇措遙望掩映在層層樹木中的活動中心,跟許一昊說:“怎麼能把樓修成這樣?虧得華大建築係是全國第一,就憑這座樓嗎?”
許一昊不能同意她的觀點,“你應該去看看隔壁大學的文化活動中心,才知道咱們這棟樓還是優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