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措把外套拿在手裏,正欲進門把衣服送回去;她剛剛轉了個身,就看到林錚匆匆騎車而來,一隻手提著許多東西,從另一扇門進了醫院。她走得很急,沒往蘇措這邊看一眼。
那天臨睡前她罕見地開了手機,一條短信彈出來:“你明天還來醫院嗎?”蘇措握著手機,怔怔許久。
到底還是去了一趟醫院。同樣刻意挑晚上的時間,原以為此時跟昨天一樣再無別人,可走到門口才發現林錚也在病房裏。她跟許一昊頭碰著頭低聲討論什麼,是不是在幾本書上勾勾劃劃。
完全不想打擾他們,可許一昊已經抬頭看到她。蘇措沒有遲疑,大方地走進病房,把外套往椅背上一搭,笑盈盈開口:“師兄,我還衣服來了。今天好點沒有?”
話音一落,林錚就笑了,熱情地招呼她:“謝謝你送衣服回來。蘇措,隨便坐,我們暫時有點忙。”
許一昊根本沒把衣服放在心上,他眼底俱是喜色,問她吃不吃什麼水果,問她覺得空調冷不冷等等。
蘇措習慣性地問了許一昊的傷情如何,寬慰地點頭,站起來,“那你們慢慢忙,我沒什麼別的事,回去上自習了。”
走到門口時聽到許一昊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蘇措。”
蘇措調整好表情再回頭,她迎光而站,許一昊看到她眸子裏水光瀲灩,一時也了沒聲音。
走到樓梯口時林錚追了上來,說話也是單刀直入:“蘇措,你跟許一昊是什麼關係?”
林錚表情平靜,但眼神激烈,那麼漂亮的一個女孩子,不甘示弱的樣子讓人動容;蘇措靜了靜,重新微笑說:“師姐,你的擔心是多餘的。”
林錚比她略高,兩人眼睛一直保留在一個高度,“你是真的聰明。我也不跟你廢話。我從來沒有看到一個人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彈《第三鋼琴協奏曲》彈到你的水平。”
蘇措看著她。
林錚繼續說:“那次是我找同學故意改了你的節目,我的本意隻是想你出醜,免得許一昊那麼記掛你。我經常看到他看你寫的文章,一遍一遍地看,也不覺得煩。許一昊那個冷清的性子,對誰都是不假辭色。許校長很擔心他,他覺得這麼大的男生應該有異性朋友,恰好我爸爸和許校長認識,我又跟他在一個班,許校長希望我多跟他接觸,”她頓了頓,“我們的關係就這麼簡單,蘇措,我說這麼多,隻是為了要你一句實話。”
在這樣的坦誠麵前,蘇措輕輕點頭,“師姐,請說。”
“你到底喜不喜歡許一昊?”林錚目光熠熠,“如果你也喜歡許一昊,我自知爭不過你,不論我多喜歡他,我都會放棄;但如果你不喜歡他,那今後,不要再來醫院,我會照顧他。”
幾乎不用想,蘇措就給了答複:“你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林師姐,許師兄是好人,你們在一起很好。”這話聽得林錚一愣,對方答應得太快反而有點不真實的感覺,她撇嘴冷笑,“你這是什麼意思?是,我是喜歡他,我會照顧他,但我不要他,”她聲音一抖,“他心裏有別的人,我還要他做什麼?太辛苦了,我不要。許一昊再好我也不要。別人比他好很多。”
蘇措重新打量她,伸手摸著鬢角的頭發,聲音近乎喃喃自語:“師姐,你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聽到這個評價,林錚動動嘴角,“拿得起放得下?是諷刺還是誇獎?隻是,再愛再喜歡又怎麼樣?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怎麼強求,終究無用。”
蘇措臉上的笑意維持不住,她扶牆站定。
林錚看到她臉色慘白,倒是吃驚,“蘇措,我其實也不明白,許一昊你都不要,那就是陳子嘉?倒也難怪。”
蘇措眼睛裏閃過一縷疲憊之色,沒有搭腔,慢慢地一步步下了樓。
那天晚上,蘇措做了個夢。有人在夢裏有人不停地問她,你明天來嗎?我等你。許一昊的臉在夢中並不真切,隱隱約約,仿佛隔著霧一樣,那張臉和記憶中的臉重合起來,她一時分不清楚,隻能順著他的問話反問,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然後滿頭大汗地醒過來,一個晚上都不曾再睡著。那之後,她沒有再去醫院。
期末考試結束之後,絕大多數同學都回了家,蘇措寢室的諸位都離校了,隻剩下她一個人。她哪裏也不去,在學校裏,日複一日地重複這樣的生活:早上起床後就去實驗室,偶爾去去圖書館,在那裏待足一日,晚上十點半左右回到寢室。
蘇智放假也沒回家,在學校補習法語,有空的時候就跟應晨把室內外大大小小的地方玩了一遍。日子過得相當舒坦,完全忘記還有這個妹妹。
這樣,三四個星期也就如一日地過去了。蘇措從不介意過貧乏的生活,別人看來枯燥無比度日如年的日子在她看來就是生活本身,一年和一天都沒有什麼差別。
周末一大早應晨過來找她,在科學中心樓下,她看到蘇措走來。
她還是背著那隻棕色書包,裏麵裝著她的筆記本電腦和她的書。她穿著柔軟的布衣長裙,麵沉如水,頭發清水一樣披在身後,走在校園裏的路上卻好像在空曠的原野散步,仿佛萬千人群中的一名隱逸者。校園裏空蕩蕩,寂靜沉默得好像安眠的湖水。應晨看著她發呆,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叫她。
“師姐。”
應晨從想象中的場景回神,不,這裏不是什麼都沒有的曠野,是充滿學術氛圍的大學。
她笑笑,“今天是陳子嘉的生日,在米詩家裏有個聚會,他們讓我過來請你也一起去。”
“那也不用這麼早跑過來告訴我吧。”蘇措吃驚。
應晨瞪她一眼,“不這麼早就找不到你的人了。你又不開手機,”她伸手指一指科學中心,“這裏閑雜人等又進不去。”
“一起去的還有誰呢?”蘇措問。
“也沒有多少,那幾個你都認識的,”應晨眨眨眼,“中午我跟你哥來接你過去,你考慮一下買什麼生日禮物。還有,最好帶著泳衣。”
蘇措非常歉疚。應晨跟她本是莫不相識,現在卻因為蘇智而連在一起。現在蘇智都不來找她,每次都是應晨出馬。他們兄妹都相當清楚,如果是蘇智過來,很多事情她未必會答應,例如今天這種情況。但是應晨就不一樣,她實在無從開口拒絕。
在實驗室的工作基本宣告結束,那日上午她處理好手裏的工作,就去了學校附近的書市,在裏麵轉了一上午,最後買了套精致的書簽作為生日禮物。
米詩的家在市郊一處寧靜漂亮的地方,附近都是這種大房子,不是等閑人居住的地方。那棟三層的樓房前麵是一大塊草坪綠地,後麵還有不小的一個遊泳池。樓裏的裝潢雅而不豪華,布置精美,每一樣都放在妥帖的地方。蘇措並不掩飾自己的詫異,衷心讚歎道:“米詩,你家真是漂亮。”
米詩非常受用地笑了。
蘇智和應晨肯定不是第一次來她家,對這裏熟悉得很。應晨一進屋就幫米詩布置房間去了,蘇智在廚房進進出出,把各種小吃切好的水果飲料等等通通拿出來,擺在茶幾上,放到蘇措麵前。
“他們馬上就到,我下樓看看。”蘇措拿出手機看了看。
蘇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感覺許多年沒看過電視了,雖然宿舍裏也有電視,但是大家都不大看,都有了電腦,還看電視做什麼。
外麵人聲短暫嘈雜,幾個人走進客廳。
蘇措眨眨眼,來人果然是她認識的。最先進來的是許一昊,隨後米詩和陳子嘉,米詩打扮得像個小公主,熱情地招呼客人;最後則是林錚和另一個她久聞其名的男生,兩人手牽手走進來,親密無端,而所有人似乎都習慣了這樣,愣是沒什麼驚訝的表情。蘇措猛然想起林錚那句“別人比他好很多”,不由得微微笑了。也許在外人眼裏,的確好了很多。那名男生就是西大的前學生會會長王忱,大三,長了一雙左顧右盼的桃花眼,對蘇措熱情得難以想象。所謂盛情難卻,基本上那個下午的時間都是在跟他閑聊中扯過去的。
例如他說“在下久聞芳名”,蘇措就說“小女子也久聞王會長高名”;他說“我聽說你程序寫得很好,什麼時候教教我?”蘇措就說“圖書館裏最多的都是計算機類的書”;他說“蘇措你是真人不露相啊”,蘇錯就回答“彼此彼此”;王忱問“你為什麼要學工程物理這麼難的專業”,蘇措就說“你什麼要學電子信息這樣繁瑣的專業”,一問一答輪番循環,活像智力問答。旁人看得無語居多,紛紛下樓遊泳去了。
兩個小時之後,王忱終於放過她,歎口氣說了句“你倒是和傳言中相差無幾”的評語,搖搖頭下樓去了;蘇措也終於把注意力轉回電視屏幕上。是部老電影,背景是十八世紀的歐洲,全劇的色調是暗淡的灰黃色——朦朧地穿透過陰濕雲層,投下略帶灰敗的金黃暖色。電影裏無處不在的畫室位於頂樓走廊盡頭,房間的一切都是舊物,每個鏡頭就像一幀幀色調柔和的水粉畫,彌漫著靜謐的情調。
女主角非常年輕,麵龐瘦削,凝脂肌膚,憂鬱孤獨的眼神,渾身蘊含著一種特別的氣質;男主角已近中年,有著大理石般的麵孔,怎麼看都是毫不相幹的兩個人。可是在導演手下,他們卻在電影裏發展了一段似有若無的情愫。
“這樣的電影你也看得下去?”許一昊背靠著門,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了。
“還不錯。”蘇措說,“比我想象的好看。”
“他們在遊泳,一起去吧。”許一昊說。
蘇措把目光收回來,問他:“師兄你的腳怎麼樣了?”
“已經痊愈了。”
然後氣氛就冷了下來。許一昊告訴自己放下所謂的清高,放下所謂的驕傲,可就是做不到,於是,他站在那裏,就是不肯說話。而蘇措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電視上麵,是如此的聚精會神,仿佛電視上發生的才是真實的,而自己和身邊的許一昊才是那電視裏虛幻不可琢磨的人物。
許一昊忽然說:“在醫院的時候,我給你發短信了。”
蘇措不用思考就直接回答:“我沒看到。師兄你知道的,我平時幾乎不帶手機。”
兩人一站一坐,目光看著既定的方向,就是不看對方,這麼對峙著,宛如木偶。很久後蘇措側頭,門旁空空無人。
遊泳池很大很清澈,一群俊男美女在那裏,真的是非常養眼。蘇措依然坐在二樓客廳的沙發上,一直沒下去,她目光停在電視屏幕上,可耳朵裏的聲音卻是下麵傳來的笑聲打鬧聲水花聲,聲音本來不大,可是到了她的耳朵裏,卻奇怪地交織成一片,好像嘈雜的音樂。
應晨坐在泳池邊上踢水,看了看四周,皺起了眉頭。她問一旁的蘇智:“怎麼阿措還沒下來?我上去叫她。”
“不用去了。”蘇智拉住她,“去了也是白費工夫。”
“怎麼?”
蘇智搖頭,“你們可能沒注意,但是我知道剛剛米詩說到下去遊泳的時候,蘇措的臉色變了變。每次她有那種表情,這件事情就肯定是做不成。說真的,她肯來這裏已經很難得了。”
“嗯,我倒是想起來了,”應晨若有所思,“今天早上我去華大找她,看到阿措,覺得有點奇怪——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感覺,她一個人走著,好像她身邊的東西都不存在一樣。就像一個謎。”
兩個人坐在遊泳池邊,蘇智握住她的手,徐徐開口:“你不知道阿措小時候多麼聰明。她四歲上下開始學下圍棋,幾個月後棋藝就已經超過了老師。她學什麼東西都這樣,沒有學不會的,越難越好。這點她很像她爸爸,我二叔。我爸到現在還說,蘇措的爸爸是他們兄弟幾個最聰明的。”
應晨輕聲一笑,“看得出來。第一次見她我就覺得,你看她那雙眼睛,靈氣十足,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眼睛,仿佛能從裏麵看到智慧。”
“如果不是我叔叔嬸嬸後來出事,阿措現在恐怕早已經成為職業棋手了。”
應晨眼神一跳。
“車子出事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就在車上。我叔叔嬸嬸用自己的身體把蘇措緊緊摟在懷裏,警察到的時候,發現一車人除了她,無一生還。她坐在父母的血泊裏,隻受了很輕的傷,”蘇智用手在額角比劃了一下,“太陽穴這裏,有道疤,現在已經看不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