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晨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問:“她去看過心理醫生沒有?”
“後來她被送到了爺爺家,別人家的爺爺重男輕女,我爺爺不一樣,他重女輕男,”蘇智笑起來,“他很寵阿措,他不放心把寶貝孫女交給幾個叔伯帶,然後決定親自帶她。我奶奶去世得早,我爺爺當過兵,上過戰爭,一輩子剛強,也不願麻煩幾個女兒幫他照顧阿措,好在阿措也很懂事。可半年後,爺爺也去世了。老來喪子,而且喪的是最心疼的兒子兒媳,這個事實讓爺爺的精神一下子垮了,精神一垮,疾病也就來了。算下來,大概有一年的時間,家裏都很少聽得到笑聲。
“阿措後來就到我們家了,”蘇智說,“我爸爸是長子。後來為了照顧方便,我爸媽領養了她。我爸帶她去看了很多心理醫生,醫生們都說她沒什麼太大的後遺症,建議說讓她學點別的什麼東西,興趣多了,也不會總想什麼。也繼續學著棋,又開始學鋼琴,還有學字,學得很多。所有的東西她學得都很好,非常有天賦,那些老師恨不得把蘇措搶過來,一心一意地培養。
“應晨你知道,我小時候也是個聰明孩子,我不用怎麼讀書成績就很好。可是那些老師說,我連蘇措的一半聰明都沒有,”蘇智搖頭,“真的,我這一輩子都沒見過比阿措更聰明的女孩。我還記得小的時候有人給她算命——”
“啊,算了什麼?”應晨眼睛大了若幹倍。
“原話我忘了,大概就是說,她聰明高於常人,受苦也比一般人多,隻要能熬過去就好了。”
“看她的樣子,完全不像有過那麼多陰影的人,”應晨說,“脾氣好,隨時都在笑,看起來就是普通女孩子,”
“是的。”蘇智歎氣,“我跟她一起長大,念一個小學一個中學,大學也是毗鄰的。可是我依然不知道她哪裏變了,更不要說別人。考大學之前,我爸帶她去看過心理醫生,醫生說她心理非常健康。除了她自己,不會有人知道了。”
一席話說完,兩人感慨且驚歎。應晨的歎息還在喉嚨,卻聽到身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我以前都不知道。”
一回頭,原來是許一昊,不知道他站在這裏多久了,聽到了多少談話,現在的許一昊滿臉震驚和不可置信。
蘇智心裏有數,跟應晨使了眼色,然後過去攬著許一昊的肩膀在遊泳池邊上的涼椅上坐下。
許一昊神色複雜,可以看出他心裏的鬥爭,很久後才開口:“蘇智,我剛剛過來找你,不小心聽到你們的談話。”
蘇智說:“沒關係,即使你不來問我,我也會告訴你。你知道了也好。許一昊,你不要給蘇措壓力。那樣沒用的。她經曆過很多事情,比你我聰明,也比你我敏感,我都不敢說我了解她,何況是你?”
許一昊苦笑,“你什麼時候知道我對她——”
蘇智點頭,“喜歡一個人,是看得出來的。我確信蘇措的確是在乎你的。以前初高中的時候,有很多男生喜歡她,但都沒有結果。我從沒看到她用那樣的眼神看一個男生。如果你真喜歡她,那慢慢來。她隻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明白了就好了。”
這番話讓許一昊神情一震,整個臉仿佛都要放出光芒來。
許一昊前腳剛走,陳子嘉後腳就過來,坐在同樣的位子上,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
蘇智看他,“陳子嘉,我幫不了你什麼。如何選擇是蘇措自己的事情。”
陳子嘉的手指一下下敲著涼椅扶手,“你覺得阿措真的在乎許一昊?不,我不這麼想。蘇智,你對你這個妹妹太不了解了。你也知道她聰明,但你幾時見到過聰明的女孩子不抓牢自己在乎的東西?反而拱手送人?”
蘇智凝神一想,“也許你說得對,但我堅持我的觀點。”
“堅持觀點一般情況下是好事,但有的時候,卻是害人害己,”陳子嘉看他一眼,“離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
吃完飯已經很晚了,仰頭可以看到漫天星辰。本來的打算就是今天在米詩家住一晚,大家也更肆無忌憚起來,男生們大都喝得半醉,然後又談天說地玩牌,鬧到了夜深。
蘇措看完兩部電影之後拖著雙腿下樓,她坐得太久,有點頭昏,緩慢地穿過走廊,在樓梯口看到抱臂而立的陳子嘉。他緊著眉頭,憂心忡忡地看著她。雖然一個字都沒說,可渾身的那種氣質和壓迫感讓蘇措不能不在意他的存在;如果燈光沒有撒謊的話,他的目光裏大概有一絲心疼,也有一絲說不出的情緒。
兩人俱是沉默。半晌後陳子嘉先走過來,誠摯地開口:“阿措,我們那個項目進展相當順利。大部分都是你的功勞,你什麼時候有空,我請你吃飯。”壁燈的光落在他的眼睛裏,蕩起細碎的波紋。這樣英俊的男生,從心底真誠地致謝,那種樣子極其蠱惑,就算蘇措已經見慣了,可還是一怔。
“師兄你太客氣了,本來就是我先欠了你的人情,這個忙也不算什麼,”蘇措打強精神,愉快地笑一笑,“所以,現在我們兩不相欠了,是吧?”
陳子嘉依然不動聲色,“那你的意思是,我以後不能來找你幫忙?”
“不是,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師兄你一直對我很好,幫我很多忙,”蘇措右手扶著牆,左手摁著太陽穴,她的額角隱隱疼起來,“我剛剛那句話表達出了問題。不要理睬那句。我的意思是說,承諾答應了就應當做到,現在我做到了。”
她迅速地說完這番話,頭也不抬地從他身邊經過,隻剩衣襟和呼吸輕輕擦過。
泳池邊的牌桌已經散了。米詩家裏的阿姨收拾東西,她腳步很急地往樓上走;林錚則靠在王忱的肩上打盹,她的妝有點花了,不過反而看起來別有一種清麗的感覺;一旁王忱攬著林錚的肩膀,跟她細細地低語,也不管她是不是在聽。
瞧見蘇措過來,王忱問她:“蘇措,電影好看嗎?”
“還行。”
王忱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林錚的背,臉上沒了下午跟蘇措調侃時的笑意,“許一昊在假山背後大概喝醉了。他平時不喝酒,也沒什麼酒量,這次醉得可不輕,你去看看他。”他同時伸出手朝泳池另一邊一指,示意她過去那裏。
許一昊是真的醉了,閉著眼睛歪著半躺在長椅上,椅角放著四五瓶啤酒,他頭發有點深,額前的頭發更是快要蓋住眉毛,漆黑的頭發和蒼白的臉色,對比強烈。
蘇措彎下腰去扶他,可醉酒的人往往比平時更沉,幾番用力之後實在沒了力氣;決定叫人的時候許一昊忽然有了意識,環住她的腰,喃喃說:“蘇措?”
蘇措安慰他:“是我。師兄,你站起來,我送你回房間。”
聲音清晰,莫非不是做夢?許一昊猛然睜開眼睛,卻被路燈雪白的光芒刺傷,他左手覆上眼睛,“嗬嗬”笑了兩聲,“蘇措,蘇措,果真是你。”
蘇措想站起來叫人,可衣襟被他扯住動彈不得,隻好揚聲叫蘇智來幫忙。來的卻是應晨,苦笑著說了句“你哥哥也醉了”,然後跟蘇措一起扶起許一昊。一路上三人都沒有講話,無不昏昏沉沉。
把許一昊扶到床上去的時候他倒是清醒過幾秒鍾,模模糊糊說了句:“蘇措,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不過也不等人回答,眼睛再次閉上睡了。
應晨聽到這句倒不意外,意外的是蘇措聽到這話後臉上居然可以毫無反應。她擦了擦汗頭上的汗,問:“你聽到了剛剛許一昊的話了沒有?”
蘇措一手帶上門,隔了一會才想起來,“什麼?”
應晨苦笑。
兩人再次回到遊泳池旁,又去搬運蘇智。
蘇智倒床就睡,什麼都不用操心,剩下應晨和蘇措麵麵相覷。她們累得也厲害,都沒什麼說話的力氣,略略交談幾句,洗了澡就擠在另一張床上睡了。
半夜的時候蘇智醒過來,渾身熱得不舒服,他掙紮了幾下,發出了輕微的聲響。蘇措眠淺,這一點聲音已經可以吵醒她。她急速下床過去察看蘇智的情況,他雖然沒吐,在昏暗的壁燈下臉色隱隱發青,難看得厲害。
這間臥室有洗手間,蘇措打了熱水給他洗臉擦身子,再小心喂他吃醒酒藥,然後就沒有再睡,在他床邊睜眼坐到天亮。她怕吵醒應晨,一舉一動聲音極低。
蘇智再次睡過去的時候,她去了趟花園。寬闊精致的花園裏鳥雀聲陣陣,涼風習習,像三月的風一樣清新,帶著樹葉的香味,風吹得暑氣全無。漫長的一個夏天,也隻有清晨時分最涼快。偌大庭院裏,從前庭草坪到後院遊泳池人影全無。大約是昨天鬧得太晚,所有人都還在睡。
也許還有別人也睡不著,不過這都是她所不知道的了。在院子裏逛了半個小時,蘇措依然還發現有人起床的跡象。她回到客廳,從書包裏翻出手機,驚訝地發現數條短信飛快地彈出來。
清晨的時候蘇智醒過來,第一眼就看到蘇措坐在自己床邊,目光定定地看著窗外。光線微薄,她臉上的表情幾乎看不清。蘇智想起若幹年前的事情,默一默後開口,說:“阿措,你現在還是不大容易睡著?”
“沒有的事情,”蘇措打量他的臉色,說,“哥哥,你臉色好多了。”
“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難得聽到你叫我一聲哥哥。”蘇智扶著床坐起來,裝模作樣地看窗外的太陽。積習難改,他好容易恢複了一點精神,就開始說笑。
蘇措笑笑。她睡得不好,眼圈四周發黑。
“哥哥,你告訴米詩,我回學校了,代我謝謝她的招待,我非常感激。”
“跟我們一起走吧。”蘇智搖頭。
“等到所有人都起床,不知道什麼時候了,我得回實驗室了。”蘇措晃一晃手機,“剛剛開機才知道,師姐昨天把實驗室鑰匙鎖在實驗室了,現在進不去,急壞了,她讓我馬上回去開門,不然她得被白老師罵死。”
“這個地方,離市內有點距離,出租車也不多。”蘇智擔心地說。
“這都是小事情了,我能想辦法的,”蘇措肯定地說,“但無論如何我得趕快回去。”
應晨也醒了,她看到兄妹倆坐在那裏靜靜說話,兩個人臉色都不好,但是難得的沒有抬杠,罕見地洋溢著一種兄妹之間才能有的溫情。
蘇措運氣很好,她離開米詩家走了不久就遇到了出租車;匆匆返回學校,寢室也沒回直接跑到科學樓。劉菲在實驗室門口等得差點跳腳,見到蘇措簡直像見到了一座金山,撲上來就抱住她,甚至還在她麵頰上親了一下。
蘇措簡直笑得打跌。她何曾看到一向鎮定的師姐這個樣子,忍住笑,她說:“師姐,那你可得請我吃飯,我從市郊打車回來,一點都不便宜。”
“你說怎麼請就怎麼請,”進屋後劉菲打開空調,微微一笑,“不過你去市郊做什麼?”
“昨天是陳子嘉師兄生日,米詩請我們去她家玩,慶祝一下。”
劉菲眉毛一皺,走到蘇措跟前,鄭重其事地說:“阿措,我很早就想告訴你,你最好不要跟他們那群人交往過密。”
蘇措疑惑地睜大眼睛。
“起初因為陳子嘉是你哥哥的朋友,我就沒講,”劉菲拉著蘇措坐下,平靜地說,“你跟他們不是一類人。他們,包括許一昊,都是那種坐著什麼不用做,但什麼都有的人。可是你不一樣,你所獲得的一切都是靠你自己的努力掙來的。那麼勤奮地讀書是為了什麼?在白老師的實驗室累死累活又是為了什麼?”
輕咳一聲,劉菲輕輕說:“他們甚至都不知道你經濟困難。這麼起早摸黑,看得我都心疼。你這麼善良,我幾條短信你就大老遠地跑回來,甚至都沒人送你。他們那群人,我很早就認識,人很好,隻是,他們完全不能理解你。因為包括我,都不能。”
蘇措不吱聲,可是卻緊緊抓住了劉菲的手。她垂下頭,把目光低到看不見的地方,柔順的頭發緩緩從耳邊垂下來。
在出租車裏蘇措頭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劉菲心念一動,站到她身後,輕輕把她頭發理順。此時她才發現,蘇措頭發的顏色不是純黑色的,而是一種暗紅色,陽光從科學中心的窗戶裏斜過來落在上麵,紅色更加明顯,好像暗地裏流動的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