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嘉扶住舞台中央的柱子歪歪斜斜地站著,神情卻凜然,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堅持——仿佛那個角色在他的身上複活了,他在宣告自己的信仰和精神。蘇措聽到擴音機傳來的聲音:“你和我站在一個深淵的兩邊,要想隔著深淵攜起手來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不放棄那個東西,您就必須同意處死我。”
完美的表演引來一片尖叫。
蘇措翻看著劇本,說:“師姐,你的劇本寫得很好,正在表演的這段尤其出色。”
應晨一臉喜悅,微笑著說:“謝謝你的誇獎。不過說實話,劇本基本上是別人的,我隻是更改符合時代的精神和學校領導的要求。”
“陳子嘉演的牛虻,那蘇智演的誰?波拉嗎?戲份不多。”
“嗬,如果陳子嘉演牛虻,外形上總要找一個好點的演波拉才說得過去,而且他們關係很好,蠻符合小說,因此隻好找他,”應晨不滿地“哼”了一聲,“他沒什麼熱情,沒他的戲份就跑了。”
兩個人邊看著表演,邊分出一部分精神來說話聊天,漸漸地天色就暗了下來。
“嗯,演瓊瑪的是誰?”
“大二的一個女生。”
“不過,話劇社怎麼今年排演《牛虻》?”蘇措抖抖劇本,疑惑地問。
“啊,你看完了?真的是一目十行,”應晨解釋,“其實也就是信仰和精神。現在這個社會,太缺少這兩樣東西了,缺少到令人失望的地步,對於大學生,似乎更是這樣。但是我想,一個人隻要你為你的信仰而奮鬥而獻身,就是值得尊敬的。”
蘇措托著腮出神,“兩千多年前,蘇格拉底臨刑前對審判官說,真正意義的行動是從不應當考慮生命危險的。我被神派到這座城市,好比是馬身上的一隻牛虻,職責就是刺激它趕快前進。”
“咦,你倒是真喜歡哲學。”應晨神情很平靜地看了蘇措一眼,裏麵有點笑意,還有點吃驚,“蘇智一直以為你是有別的原因才加入哲學研究會的。”
蘇措微笑著算是回答,然後問:“你們的簽證都辦好了?”
“嗯。是啊。”
沒聊幾句,應晨被同學拉走,片刻她又匆匆回來,不管不顧地拉起蘇措來到舞台的幕後,刷刷地把劇本翻到最後一頁遞到她手裏,也不管蘇措是不是一頭霧水,徑直說:“本來今天不排最後一場,但是老師剛剛說要趕時間全部排完,女主角又不在。所以你幫幫忙,演一下瓊瑪了。”
蘇措眨眨眼,“不在的話打個電話叫她不就行了?”
應晨揮手,“來不及了。再說,你是形象最符合的人選。劇本你都看完了吧,很簡單,什麼都不用幹,坐在椅子上看信就可以了,完全不用動,台詞都是陳子嘉的。”
蘇措嘴角一抽,轉身要跑。
應晨跟蘇智待久了,早知道兩兄妹一個毛病,順便練得眼疾手快,刷一把抓住她,把她向舞台上一推。
立在舞台上數幾秒鍾,蘇措終於回憶自己此時的立場;既來之則安之,她竭力讓自己融入環境,可是似乎不大成功。她做出一副倉皇的神色接過了信,扶著椅子坐下。因為看過劇本,蘇措知道這一幕不完全是小說所描寫的那樣,而經過了浪漫的加工。牛虻將會以魂魄出現在他這一生最愛的女子身後,把信的內容以旁白的形式念出來,可是瓊瑪隻是坐在那裏靜靜閱讀,除了信的內容,別的,她一無所知。
陳子嘉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後,蘇措聽到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來,不高不低,溫柔得足以融化所有女孩子的心。蘇措從信封上方環顧觀眾席,所有女生都屏住了呼吸,全場靜得一針根掉在地上都聽得到。
“在你還是一個難看的小姑娘時,瓊瑪,我就愛你。那時你穿著方格花布連衣裙,係著一塊皺巴巴的圍脖,紮著一根辮子拖在身後。我仍舊愛你。你還記得那天我親吻你的手嗎?當時你可憐兮兮地求我‘再也不要這樣做’。我知道那是惡作劇,但是你必須原諒這種舉動。現在我又吻了這張寫有你名字的信紙。所以我吻了你兩次,兩次都沒有得到你的同意。”
就在這時,陳子嘉站到蘇措身邊,用一種極慢的速度俯身下去,嘴唇蜻蜓點水般地擦過蘇措的臉頰,留下輕輕的一吻。蘇措恍若不覺,低頭看信,姿勢都不曾改變。
然後他站起來,在隱沒到幕布之前,再次回頭看舞台中央那個單薄孤單的身影,一時竟然也模糊視線,他想起自己隨後就要遠走異國,大概很久都不能再見到她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把剩下的台詞念完,他念得很慢很慢,每個字一出口,仿佛周圍的時間都隨之倒流數十年,最後終於回到幾百年前的意大利,回到那座恢弘壯麗的大教堂,在那裏,無數愛恨情仇的故事陸續上演。
他終於把那句話說出口:“就這樣吧。再見,我親愛的姑娘。”
全場良久無聲,掌聲響起來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情。
應晨沒有跟著鼓掌,相反,她抱起了雙臂,看著空落落的舞台,一言不發。
話劇社的社長見她走神走得厲害,拍一拍她,“啊,這個情節,劇本上沒有的吧。不過效果倒是出奇的好,陳子嘉演得還真是到位,幹脆劇本也這樣改了吧。”
“不改。還是按照原來的演。”說著應晨露出一個苦笑。他哪裏是在做戲?
她環顧四周找蘇措,卻隻瞥到了一個悄然離開的背影,同時凝望那個背影的,還有靠牆而立的陳子嘉。
“你剛剛是做什麼?”應晨看一眼他。
陳子嘉別開目光,“我沒剩下多少時間了。我想在離開之前確認她的心意。她不能再逃下去。”
應晨歎口氣。
正式演出的那天蘇措也去看了,現場氣氛熱烈,演出大獲成功。紅色地毯鋪在地上,成為大教堂莊嚴的禱告席,隻要略一抬眼,就能看到極富巴洛克雕飾特征的教堂天窗,舞台四周四顧是搖曳著的神秘燭光。
陳子嘉的演技比蘇措想象中的精湛得多,在燈光和音樂的陪襯下,終於走到最後一幕,全場不知多少人淚如泉湧不能自已。
演出完畢後,蘇措騎車回學校的時候,她驚覺,好像剛剛才過完寒假,怎麼什麼都來不及幹,已經是長夏天氣了?
將近,學校裏充滿了末日將近的狂歡氣氛。大四的學生把四年的舊書堆出來,在湖邊開始賣書。蘇措和室友飽含著革命熱情去買書,剛轉了不到三分之一,楊雪已經把身上的錢花得幹幹淨淨,買一大堆考研究生需要的專業書和筆記。
蘇措看看時間差不多,跟她們告辭,騎車去了西大找蘇智。大學也上了三年,但是她卻從來沒進過男生寢室。一是麻煩,二是沒必要。現在臨近,宿管老師也已經不大管了,基本上任憑人進出。蘇智他們的宿舍在三樓,外麵是一排白樺樹,擋住了陽光,房間裏非常陰涼。
宿舍裏什麼都有,堆得亂七八糟。一張空床上堆了許多書,蘇智跟陳子嘉正在試圖把犄角旮旯的每一本書找出來。見到蘇措進來,陳子嘉指著書說:“看看有什麼需要的。”
蘇措坐在床沿,一本本地開始翻著,有什麼用得上的書,可以給宿舍的同學帶回去。隨之也領略到管理係學和物理學的巨大差別,那些教材課本不能說看不懂,但是並不見得多有趣。
書裏翩翩掉出幾張紙,上麵寫滿了密密麻麻但是整齊的英文。那手英文非常漂亮,蘇措被吸引住了,不免多看了幾眼。紙上的英文艱澀難懂,以蘇措的英文水平,想看明白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陳子嘉看到她在看那幾張紙,愣了一愣,再抱著幾本書放到蘇措麵前,也坐到空床上,“是我寫的。”
“看不懂,”蘇措抬頭微微一笑示意,再低了下去,把紙重新插到那本英文書裏,“我一早就知道我英文沒救了。”
“話劇結束那天晚上的慶功宴,你沒來。”
蘇措認真研究那堆書,“嗯”一聲回答:“是,楊雪說白老師忽然找我,我就回學校去了。我記得告訴了應師姐的。”
陳子嘉沒有說話。蘇措知道他在看自己,也不說話,就那麼翻著書。宿舍安靜得不像話。
這時蘇智的聲音也顯得格外大。他在那頭問她:“你暑假是不回家吧?要不要我帶什麼給你?”
“不用帶了,我又不是你。你什麼時候看到我出門帶著許多東西?”
十多天之後,他跟應晨會一起回去一段時間跟家人告別,然後再回到本市,搭飛機去法國,開始在那裏的留學生活。可想而知,憑著父母的關愛,他們自己的東西都會拿不動的。
“阿措,我問你,”蘇智停止收拾東西,十足玩笑神態地湊過來,“我走了你是不是很高興?忍了我三年,然後再也沒人在你耳邊吼你了?”
看得出他這個問話認真的成分更多,蘇措仰起臉微微一笑,輕聲說:“沒有的事。你到哪裏都是我的哥哥。”
她笑容滿麵,神色坦然。蘇智眼眶一酸,他別開了頭,他恍然覺得,這三年來,兄妹倆雖然在一個城市,學校離得這麼近,可是兩個人反而比以前疏遠得多。很多時候,雖說是兄妹,可是心意上,反而連陌生人都不如。他心底卻歎一口氣,看到蘇措低下了頭,對陳子嘉使了個眼色。
選完了書,蘇措離開男生宿舍,陳子嘉追了出來,兩個人並肩走到樓下。
“送君千裏也終有一別。”蘇措有心打趣,這樣說。
她環顧四方,花園裏的玉簪花擁擠著從寬大的綠葉中探出頭來。在暮色朦朧中,一柄柄白花攀起,猶如綠波上的小小白帆,不知駛向何方。
“我也要走了。”夕陽把他的身影拉成了得又直又長,“快了,許一昊也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