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畢業(3 / 3)

蘇措把一堆書倒在車筐裏,然後說:“世界很小,哪裏都可以聯係。”

他兩條眉毛略微皺起來,臉龐生動英俊得讓人心碎。蘇措的手搭在自行車把上,他雙手亦不客氣地覆上去,把蘇措的手完全納於自己的手心,仿佛她的手是一塊玉,不算太暖。他說:“阿措,不用再逃下去了,我就要走了。大概我這一輩子都要不到你一句真心話了。真慘啊,你說是不是?”

蘇措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

“認識你之前,我都沒想到我能這麼喜歡一個人,”陳子嘉笑笑,“也許你覺得辛苦,我也很辛苦。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不知道你要什麼,隻看得到你忙忙碌碌,一心學習,除此外,沒有別的生活。不過,喜歡了就是喜歡了,沒有辦法。”

蘇措想笑,但胸口的疼讓她笑不出來,隻能維持那樣木然的表情,連個“對不起”三個字都沒辦法從喉嚨裏出來。

陳子嘉察覺她在發抖,低頭看了看,臉上的表情消失了一瞬;不知名的力量從身體的每個角落竄出來,驅動著他抓著她的手,幾乎是扯著她離開車棚,來到自己懷裏。他握得那麼緊,無論如何不肯放開。

蘇措並不在乎手被緊緊抓牢和兩人之間微微小的縫隙,她心平氣和,對著不遠處的幾個大一女生招招手。那些女生都是來跟陳子嘉合照的,正忐忑不安的時候看到蘇措跟她們揮手,仿佛見到光明般,飛快地朝他們跑了過來。

蘇措從未見到陳子嘉在外人麵前失態,在師弟師妹麵前當然更不會。他起初是反複地打量她,搖頭苦笑,慢慢鬆開手,回頭看著幾名小女生,禮貌地笑笑。這一笑讓她們簡直魂都丟了,臉蛋紅得像蘋果,訥訥地半天不知開口說什麼。

接過一名大一女生手中的相機,蘇措笑盈盈,“我給你們照吧。”

閃光燈之後,相機的液晶屏幕上她們笑得一臉幸福,很簡單的那種幸福。

大四學生典禮當日蘇措因為實驗的事情跟白際霖去了一次西大。她騎著車路過一塊塊的草坪。大四的生們一幫人拿著證學位證在學校的每個地方大聲喧嘩。大家穿著長長的學士服,也完全不覺得熱,流連在學校各處,大聲喧嘩說笑。可是他們還是有了手足無措的感受。幾年的時間,時間像跑馬燈一樣哢嚓哢嚓地走過,蘇措能夠想象,他們現在的心情異常複雜,卻很難描述出其中最清晰的感覺。

離開實驗室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那勾月亮夢遊般走到樹梢上,滿天的星鬥閃耀下,草坪上到處是人,一把吉他,幾罐啤酒,嘶啞的歌聲漸行漸遠;唱著唱著淚流滿麵,不知今日何日,不知自己清醒或做夢。

每個人都知道,又給自己蓋起了一座裏程碑,無論碑的好壞,到底是自己建的。

典禮之後的第二天,蘇智就帶著應晨回了家。以前的高中同學也有些回來了,大都是上了研究院的同學,男女生都有。一年多不見,見麵的時候格外熱鬧,既感慨又唏噓不已。高中時代的同學關係可以非常要好,好到無話不說,通宵不睡熬夜玩到天亮,是那種沒有任何條件的信任。

他們在一個同學家裏聚會,借著酒勁說著大學的經曆,趣事,戀愛過程等等。見到應晨,大家對蘇智擠眉弄眼,不論如何非要灌她酒。應晨喝了幾杯就早早下場,跟其他女生坐在一起聊天,聽著她們說起高中時候的事情,都是她不曾聽過的。

一名女生很健談,看著應晨說:“那時蘇智在學校裏是大家心中的王子啊,驕傲,甚至有點目空一切。現在居然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

應晨笑了兩聲,她實在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恭維,客氣地回答:“倒是聽蘇措講過。”

那名女生歎了幾聲說:“蘇措啊,真的是非常漂亮,氣質也很好。每次她來找蘇智,班上的男生眼睛都直了。她現在有男朋友了吧?”

應晨一愣之後搖頭,“沒有。”

另一位女生吃驚,“啊,沒有?我以為追她的人肯定會排成長隊的。”

她們聊起了高中的同學、學校,應晨跟她們沒有話題,走到一旁開始翻看起影集來。東道主的同學喜歡攝影,幾大本相片集子看起來也是很能打發時間的。照片的類型豐富,差不多每張都很好,色彩敏感讓人覺得舒服。她的目光落在某一幅照片上的時候,眼睛一下直了,眼睛裏驚愕和不可思議輪番閃過。

不知道多久她才平息震驚,匆匆側了頭,著急地叫:“蘇智,過來!”

蘇智歪歪斜斜地走過來。他喝得七分醉,可是在看到照片時,酒一下子就醒了,震動和驚愕比起應晨來有增無減。他大腦的反應比平時更快,仿佛是腦子中什麼東西石破天驚的巨響一聲。

“你看,這個男生是不是很像許一昊?”應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照片,低聲說。她也知道蘇智早已經看出來,可是還忍不住說,像是要確認什麼。

“嗯。”蘇智的聲音陰鬱,仿佛是從腹部發出來的。

照片上的季節正是初春,蘇措跟一名男生站在梨樹下,樹上的梨花密密匝匝地開著,後開的花把先開的花擠落,像雪一樣從青墨色的枝幹飄至兩人的肩頭。蘇措微微仰著頭,臉上是一種無聲而溫柔的笑容,真正發自肺腑的笑容,她的眼睛宛如一泓給春風吹皺的湖水。不要說應晨不曾見過這種表情,就是蘇智也從不見過。那名男生側臉輪廓線條優美光滑,鼻梁直挺,光滑的額頭和下頜,真的俊逸非凡,照片裏的他略略低頭,伸手挑起了蘇措散落在鬢邊的頭發,他動作很輕,仿佛那幾根發絲是全世界最珍貴的東西。他狹長漂亮的黑眼睛靜靜看著蘇措,隻看著她。兩個人就那麼無聲地對視,時間似乎就此停止。

照片裏的一切都那麼美,好像夢裏才會出現的場景,仿佛不是真的。恍惚之間,應晨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的錯覺。她凝細了目光,在梨樹和那兩個身影上盯了片刻,才相信了這不是錯覺。

蘇智不曉得用了多久才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叫來身為東道主的同學。

“照片怎麼回事?這個男生是誰?”

同學曾經和蘇智同級,關係還算不錯;高三的時候生了場大病休學了半年,因此降了一個年級,跟蘇措同班。

“啊,他?”同學看到蘇智陰晴不定的表情,酒立刻也醒了,解釋說,“他是江為止啊。”

“江為止?”蘇智反複咀嚼這個名字。

“我的高中同學。那時候他在學校的風頭無人能擋,連你都比不過他。這張照片是高三最後那次春遊時我照的,大概是三四月份的時候。當時我一個人帶著相機在山上,結果就看到他們倆,兩個人就那種樣子站在樹下,眼睛裏隻看得到對方。那種場景是我見到最美的一幕,忍不住手心發癢,悄悄照下來了。因為是偷拍的,他們都不知道。”

蘇智眼波一跳,他低頭看照片,沉思著說:“江為止?學校裏有這種人物,怎麼我完全不知道?”

“他是高三時才轉學來的,你當然不知道。他是天才一樣的人物,簡直不是凡人啊。所以後來……他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家教非常好,人也聰明,多才多藝。鋼琴彈得很好,拿到了九級;圍棋也不錯,有同學曾經看到他跟蘇措下棋,輸得也不多。這些興趣跟蘇措差不多,所以後來我想,大概是因為這樣,他跟蘇措才能夠走到一起。他成績也極好,自從他來了,每一次都是年級第一,比第二名高出許多分。高三上學期他參加了全國物理競賽,拿了一等獎,直接保送大學,噢,就是蘇措現在念的大學。”

蘇智怔怔,跌落到沙發上。他抱著頭自言細語:“原來是這樣。”

應晨看著照片,也是茫茫然沒個頭緒。沉默許久後她問:“江為止跟蘇措的事情,同學都知道嗎?”

“很少人知道。他們倆那時候很小心隱秘,畢竟是高三了。我在山上碰到他們之前,完全不知情。而且後來江為止去世了……”

蘇智“刷”一下站起來,“怎麼回事?”

同學臉上浮起長久的悲憫表情,低聲說:“救人。就是春遊結束後沒多久的事情。江為止看到有人跳江,也跟著跳下去,結果人救了上來,可是他卻不行了……老師們流著淚說天妒英才,所以才那麼早就取走了他的生命。真的是像流星一樣一閃而逝啊。”說著他頓一頓,深吸一口氣,“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個跳江的女人是要自殺的,可是自殺的人沒死,那麼好的一位同學卻去世了。大家都在心裏狠狠咒罵了那個女人。”

蘇智徹底失語。

應晨一默,還算理智,“那之後,阿措怎麼樣了?”

“追悼會和葬禮她都沒有來,大家都在找她,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可是在學校裏的時候,她看上去什麼都沒變化,真的什麼都沒變,除了取代江為止成為年級第一。蘇智,你也知道,蘇措曆來的成績並不算好,我跟她大半年的同學,又是她後座,除了在上課的時候,從來沒見到她摸過課本,她的書包裏總是塞著一些別的書,我們連名字都沒聽過的書,從不是學習方麵的。平時的作業她都是直接從江為止那裏拖過來抄上就交差,江為止也不管,隻是看著她輕輕微笑;他甚至還刻意地學習蘇措的筆跡,幫她做作業,老師一次也沒有發現過。可是,這樣的蘇措,最後那次月考和診斷考試,奇跡般地以最高分成為全校第一,後來的高考也是,所以輕輕鬆鬆地考上了華大。”

應晨跟蘇智茫然對視一眼,驚愕已經沒有了,隻剩下不知所措。沒有人知道怎麼辦。真相昭然若揭,他們反而失去了繼續深究的勇氣。

同學駐足長歎:“後來也有同學猜到了他們關係不同尋常,卻沒有人敢在蘇措麵前提起江為止,然後,我們也就各自上了大學。高中時代也就這麼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