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措的畢業論文還是出了一點問題。她的英文不容樂觀,在把英文文獻翻譯成中文時遇到了不少問題,她找應晨和蘇智求救,可是專業名詞太多,他們能夠幫的也實在有限。加上指導老師是一心期望蘇錯的論文拿到優秀畢業生論文,對她要求嚴格;蘇措於是挑燈夜戰了數個晚上,咬著牙把文章改了再改,可謂嘔心瀝血。
楊雪無語地看著蘇措還在對著電腦奮戰,歎口氣:“估摸著當年曹雪芹寫紅樓也就你這個分上了,其實,我看你翻譯得挺合適的,還改什麼啊。”
臨睡的前一刻,她在網上遇到了邵煒。他們聊了一會,蘇措知道他也是剛從實驗室回到寢室,據說是一組數據出了問題。
見到她也這麼晚不睡,邵煒相當吃驚,“怎麼了?”
蘇措徹底沒脾氣了,“英語論文翻譯成中文啊。”
邵煒發了個笑臉過來,“就這麼點小事,愁成那個樣子了。你怎麼不早說呢。把文章發到我郵箱裏,我來看看,你先睡吧。別擔心,數學物理不分家的。”
蘇措一想也是,憑她一己之力想把文章翻譯好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下就把原文和自己翻譯的文章統統發給了他;那時已經很晚,她困得要命,倒在床上就睡了。
睡醒後蘇措查收郵件,驚訝地發現邵煒已經給了她回複,她拿不定主意的地方他都加了批注,她一邊看一邊讚歎,看完後她回複郵件感謝他,剛敲下兩個字,手就一動不動地僵在了鍵盤上:屏幕上清清楚楚地顯示著邵煒發過來的郵件時間顯示是淩晨四點。
半個月後的論文答辯會上,蘇措的論文得到了所有老師的一致認可,輕鬆地拿到了本科生優秀畢業論文。若幹年後她重新回到學校作報告,特地去了一趟物理學院,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那篇論文放在物理學院對外展覽的玻璃櫥窗裏。
答辯完的當天晚上,係裏的同學一起去外麵吃了頓飯。此後的半個月,大家都是在不斷地吃散夥飯中過日子。吃到一半,蘇措接到了蘇智的電話,讓她這周末去機場接一個他從法國回來的朋友,說給她帶了東西。
掐著點到了機場,隻看到機場人潮洶湧。乘客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從入口湧出來,蘇措看花了眼,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接的那個人會從那裏冒出來,於是問附近的地勤小姐問:“請問二十分鍾前從法國來的飛機到了沒有?”
“法國?”地勤小姐搖頭,“沒有法國的,兩點四十分到達的班級是從美國飛來的。”
蘇措仰脖子看牆壁上巨大的電子時刻表。的確,今天從法國來的飛機隻有一趟,而且是很晚才到;在那個時間的班機的的確確是從美國飛來的。蘇智並沒告訴她接的人是誰,隻讓她站在入口,說那個人有她的照片,能夠認出她。
正思慮著要不要離開,蘇措最後看了一眼入口。事有湊巧,這一瞥之下,恰好看到一個人拖著行李,邁著穩沉的步子從入口處來,不論是樣貌還是氣度都那麼引人注意,一出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來往的所有女士不論老少都在打量他。
蘇措眼睛一熱,轉身想悄悄走,可是沒來得及,那個人的聲音雖然不高,但仿佛隔著人山人海劈開空氣而來,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聽錯:“阿措。”
勉強笑著,蘇措轉身迎上去,臉上帶上了笑,“噢,師兄,你今天回來?”
“你來接我?”陳子嘉語氣有點不確定,但是那種欣喜是藏不住的。說話間他已經走到她麵前,把行李立在腿邊。他穿著白襯衣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有股陽光的味道,看上去與眾不同,仿佛那件衣服被他一穿就永遠不會過時,可見世界上是的確有氣度如虹這種東西的。
“啊,不是,啊,其實也是——”蘇措左右支拙,胡亂答了幾句。
陳子嘉漂亮的眼睛裏閃過一叢光,然後陡然間黯淡下去,輕描淡寫地點點頭,“是蘇智讓你來機場的?難怪他問我什麼時候回來。阿措,我一點都不知情。”
陳子嘉眉梢些微一皺,表情頗為無奈。這一皺讓蘇措頭一次發現他眉毛極黑,但是依然蓋不住眼睛裏的黑色。發覺自己看他很久,蘇措迅速把目光移了移。
“有人來接你嗎?”蘇措問。
陳子嘉微微低著頭,專注地看著她,一時忘記了搭話。
蘇措伸手在他麵前一晃,繼續問了一次。
“有的,”陳子嘉為了掩飾剛剛的走神,拿出手機看短信,“在外麵,我們一起回去。”
蘇措遲疑片刻,還是回答:“不了。”
“這個時候你還跟我爭什麼,我真的是洪水猛獸?一年不見了你還是這個樣子。”陳子嘉無聲地笑,眼睛裏剛剛消失的光又竄了出來,盡管他竭力壓製,還是有一縷平時絕不會露出的痛楚無聲無息地摻雜在那叢光芒間,“我隻是讓你搭便車回市區,然後你願意回學校就回學校,我難道會攔著?”
他沒有食言,車子路過華大校門的時候,陳子嘉讓司機停下了車。
兩個人一路都沒有說話。陳子嘉這時才開口:“阿措,蘇智讓我給你帶了東西,現在我的行李箱裏,現在箱子裏亂成一團沒法給你,明天我整理出來,拿給你。”
蘇措“嗯”了一聲。
第二天傍晚,陳子嘉在學校裏找到她,蘇措那時候正穿著學士服和楊雪她們在外照相。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雨,把連日來的暑氣洗得幹幹淨淨。那是個夏日裏難得的陰天,和風習習,帶著北方少有的水汽,蟄伏已久的同學紛紛潛出來,穿著學士服流連在詩情畫意的夕陽中拍下一張張照片。
時近入暮時分,夕陽瑰麗得不像話,傾灑傾灑在偌大的校園,好像血一樣殷紅殷紅的。天空中時不時振翅飛過的鳥群和那殷紅的血色構成了一段蘇措對大學生活最後的印記。把目光從天空中收回來,她在最後一縷暮色中看到了陳子嘉。
他們去的時候食堂人已經不多,飯菜很少了。兩個人打了飯就坐在靠窗的位子旁。陳子嘉拿出書給蘇措,“看到你的文章裏很多地方引用過《飛鳥集》,我想你大概很喜歡這本,這次帶回來給你,這本是英文原本。”
蘇措接過去,翻到扉頁,是陳子嘉摘錄的一段話其中的一段話,不是英文謄寫的,用很漂亮的正楷寫著:“你微微地笑著,不同我說什麼話。而我覺得,為了這個,我已等待很久了。”
蘇措深深看一眼他,輕聲說:“謝謝。”
陳子嘉沒說話。還有什麼可說的,一年過去,該知道的都知道,該想明白的也明白了。
兩人靜靜地看著一天時光從指尖難以覺察地流過,又漫上遠處的教學樓,順著柏油路,最後從食堂門口溜得無影無蹤。
天徹底黑了。食堂人影全無。
蘇措對陳子嘉欠一欠身,“我回寢室了。”
隔了很久陳子嘉才“嗯”了一聲,他目光一直在別處,沒有去看蘇措離開的背影。他心裏清楚,她永遠都站在人群之外,站在任何人的生活之外,從來不在他一伸手就能觸及的地方。以前,他不知道真相,以為自己能麵對未來的一切困難,現在知道了,這一年來,想了又想,無數次的絕望和希望交替出現,可終究還是糊塗的。她心裏有太多用死亡鑄造成的徹骨冰冷的山,沒有活人能夠翻越。
陳子嘉猛然抬起頭來。忽然,他想試一試,縱然是堅冰,也總有融化的一天。
安靜,少有人出沒。在路燈下她慢慢翻著那本《飛鳥集》,書裏麵夾著幾張紙,上麵的字跡非常熟悉,是在哪裏看到的?
蘇措沒抬頭,恍惚中聽到腳步聲臨近,手裏的那幾張紙掉在地上。她俯身去拾,卻被來人搶先一步拿到手裏。
抬頭一看,蘇措說:“米詩,你也回來了?”
然而米詩已經不像是米詩了。她依然非常美,可是眉心發暗,麵頰上流動著一股戾氣。可是她卻是笑著的,在青白色路燈的照耀下血色盡失,表情因此也格外詭異,“蘇措,你答應過我什麼?”
蘇措擔心地看著她,苦笑,“我答應過你,不跟你搶陳子嘉。”
“可是你沒做到。”米詩麵無表情到極點,聲音格外尖銳。
咬緊了唇,蘇措想退一步,可是她背後是假山,實在無從可退。沉默片刻後,她說:“是的,我食言了。”米詩右手藏在身後,左手晃動著那幾張紙,聲音陡然溫柔:“你知道我多喜歡子嘉哥嗎?為了他我可以連命都不要,真的,我很小就開始喜歡他,喜歡了一輩子,我這輩子隻愛他一個人。我都想象不到沒有他我怎麼活下去。可是他心裏隻有你一個人。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麼了嗎?他說從頭到尾,他都當我是妹妹,從來不喜歡我。你看了這些文章了嗎?全都是他寫給你的,每個字都是他寫給你的。這些話,他一個字都沒跟我說過。在國外這一年,他還是在想你。如果你喜歡他,我也認了。可是,你從來就沒在乎過他。你憑什麼霸占著他,憑什麼啊!你能為他做什麼?你從頭到尾都是在傷他的心。”
這時路燈晃動了幾下,一閃一滅之間,蘇措看清楚她臉上猙獰的表情,說到最後,米詩雙目呆滯,嘴角勾出一個笑,近乎無意識地說:“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她右手抽出來,蘇措看到光芒一閃,在她醒悟過來的時候,那道光已經插在了她的胸口。
她低下頭,飛快地闔上眼睛再飛速睜開;她先是看到刀片反射出青白的路燈燈光,光芒中似乎還瞧得見假山的輪廓;然後才看到血從胸口噴薄而出,仿佛一簇簇鮮紅的榴花,以瘋狂的速度蔓延著開過刀身和刀柄,最後開在沒有燈光的黯黑裏。
她退後了幾步,疼痛使得她眼前開始模糊。倒下前看的最後一幕,是夜色裏一道由遠及近的白色身影。她苦笑一聲,感覺到身子不斷下沉,下沉,最後終於著陸。
蘇措做了個夢,在夢中她回到了高三那年的春天,她跟江為止兩人對坐在空寂無人的房間裏,麵前擺著一張棕色的棋盤,其上空無一子;耳邊有風穿過教室而過,房間外有幾棵茂盛的榕樹,遮住了太陽的光芒。江為止用食指和中指緊緊夾著一粒白子,卻遲遲不肯落下。她疑惑地看著他,隻見到他微微笑著,眼睛的光近乎狡黠,“阿措,隻論輸贏不算有趣,不如我們以承諾為籌賭這局勝負,如何?”
隨著那個“何”字悠長的尾音,他的麵孔在餘音中模糊起來,蘇措驚恐之極,下意識地伸出手一抓——她冷汗淋漓地醒了過來。
睜開眼睛,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陳子嘉近在咫尺的麵孔,蘇措在他閃爍著瞬間狂喜光芒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臉。這一天中她並不是全無知覺,她知道自己大量失血,出現過短時間的休克,她也知道陳子嘉一直在她身邊。
“阿措,你終於醒過來了,”陳子嘉彎下腰,俯視著她的眼睛,啞著聲音,一遍一遍地重複道,“你醒過來了。”
蘇措想笑,可是胸口疼得厲害;她眼角餘光看到自己的左手給他抓在手心,輕輕調節了呼吸,用極虛弱的聲音說:“我睡了多久了?”
“整整一天。”陳子嘉艱難地開口,在這一天裏,他終於領教了什麼才能叫真正的度日如年。
他坐下來,抓住她的手貼到自己的臉頰上。這個從來衣著整潔一絲不亂的男生現在全然變了樣子,頭發衣服亂糟糟的,眼圈四周半清半黑,幾天沒睡覺的人都不會比他的狀況更糟糕。那麼英俊的一張臉憔悴起來,隻是讓人心碎。蘇措的手給他抓住,她能感覺到他渾身的每一處都在發抖。
“不要告訴別人。”蘇措把頭側過去正對他。她一點力氣都沒有,就連這麼個小動作牽動起來胸口都宛如火燒,斷裂般疼,更不消說開口說話,幾乎每一個字都是用餘下的生命說出來的,“誰都不要告訴,蘇智,我伯父伯母,楊雪她們……都不要說……”
陳子嘉緊一緊她的手,凝視她的臉孔,要把她臉上的每個細節都記下來。她皮膚白皙,現在因為失血更是蒼白的透明起來,包括嘴唇鼻尖,更是半絲血色都沒有。他抱起她的時候她血流如注,那麼輕,真的一點重量都沒有。他俯身在她耳畔,輕輕說:“阿措,別說話了好嗎?任何事情我都會處理,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他語氣溫柔,可是蘇措迷迷糊糊中卻總覺得他有什麼地方和以前不一樣了,她頭暈得沒法思考,緩緩閉上眼睛,又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夢魘。
陳子嘉冷靜地摁鈴叫來醫生護士。護士給蘇措換藥換衣服的時候,陳子嘉跟醫生來到了走廊裏。
醫生翻著病曆,點點頭說:“還好,心髒上傷口不大,不算太嚴重,已經有二十多個小時沒有再出血,說明開胸手術很成功,不用再做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