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傷害(2 / 3)

“會不會有後遺症和並發症?”陳子嘉極冷靜地問。

醫生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昨天這個英俊的男生來的時候,他是徹底失魂落魄,坐在大廳角落裏的椅子上一呆就是數個小時,頭側到了陰影裏,任誰都看不到他的表情。不過也就是那麼幾個小時,然後他就恢複到那種冷靜的姿態裏麵去了。

“這些都不會的。很多人的傷比她的嚴重得多,手術後都沒有什麼問題。”醫生說,“她現在吃飯恐怕有困難,這幾天送些燉湯來吧。”

醫生走後,那名年輕的護士端著換下來血跡斑斑的繃帶走出了病房;她看到陳子嘉緊緊捏著手機,默然地平視前方,腕上青筋曆曆可見;她忍不住走上前去,說:“你進去吧——”說著小心地覷到他把目光轉了過來,不禁臉一紅,半晌後才說,“你這一天好像也沒吃什麼東西,你也剛剛獻了血,應該吃點什麼。她剛剛又睡了。”

陳子嘉禮貌地道了謝,拿起手機到走廊的一頭打電話,然後回到隻有蘇措一個人的病房裏,坐在那張並不舒服的但他已經坐慣的沙發上,仔細地看著她臉上的任何變化,想從她的表情裏判斷出她在想什麼。

他所不知道的是,蘇措再次沉入了夢魘。她的夢裏人人傷痕累累,離她最近的那個人,背對著她,站在懸崖上,像隨時都要掉下去。她一聲聲地叫他的名字,他終於回了頭。

此時陳子嘉正全心全意地看著她,用紙巾擦她額角的汗水;他想,她大概是嚇到了。睡得很不好,眉心緊蹙,汗水打濕了額前的頭發,呼吸也漸漸沉重,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著,想要打開,但卻徒勞,有點驚恐和震撼。

他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臉上,一舉一動都極小心,生怕吵醒了她。可她還是醒了,雖然閉著眼睛,但嘴唇卻輕微地在動,好像在喃喃地說著什麼。

“阿措,你在說什麼?”陳子嘉俯身,耳朵貼近她的唇邊,果然聽到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

“……陳師兄……子嘉……陳子嘉……”

那聲音仿佛透不過氣來。可陳子嘉卻聽得清楚,渾身一震,他凝視她的臉,蒼白而痛苦的臉,因為激動而聲音發顫,“阿措,你在叫我?我在這裏。”

蘇措再次叫了兩聲他的名字,停頓了半晌,呼吸逐漸放緩,隨後眉心又皺起來,就連手都在顫動,哽咽著說:“子嘉,你……別離開我。”

仿佛五千米的長跑到了終點,那一瞬間有虛脫,有欣喜,有激動,有震撼,陳子嘉眼睛發酸,他顧不得分辨她是清醒的還是處於夢魘之中,從她的語氣和表情,他知道而且確認,這番話絕對是蘇措的心裏話。除去了平日聰明勤奮的外表,除去了臉上那動人的笑容,隻有最深的實話,珍寶一樣的,他吻上她的額角,“阿措,這輩子,我都不開離開你。”

情緒太激動,他隱約聽到一聲極低的“嗯”,聲音比空氣的聲音還低;再次認真地看她,剛剛的焦慮沒有了,安穩地睡著,兩端嘴角微微上翹,除了臉色蒼白點,倒和平時睡著了無異,恍惚中想起那次去車站接她,她枕著他膝蓋睡著的模樣。

他握著她的手,獨自坐了很久,不知道什麼時候也睡了過去。

夏天的清晨總是提前來到,他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亮了,幾乎是下意識地去看病床,發現蘇措已經醒了,正艱難探身地伸手去拿他放在床頭桌上的手機,很普通的動作她卻做得極其艱難,寬大的病號服也給扯歪了,露出了瘦削的右肩,暴露在晨光裏,那膚色幾乎是雪白,讓人疑心是不是反射著晨光。

“醒了為什麼不叫我?”陳子嘉心一抽,扶著她的肩頭靠在床頭,“你要找誰?我給你撥號。”

好些年都沒睡得這麼足,蘇措除了疼,卻是恢複了一點精神,對著他笑了笑,“打回宿舍去啊。我得讓楊雪把我的電腦和書都帶來,不然日子多無聊。”

陳子嘉撥通了電話,把手機遞給她。

意料中地聽到楊雪的咆哮,蘇措艱難地講完電話,掛掉之後對他笑一笑,輕鬆地說:“估計她們十分鍾內會殺到校醫院的,師兄你走吧,她們會照顧我的。”

陳子嘉坐在床沿,把她裸露在外的左手塞回被子裏,右手放到自己手心緊緊捂著,目光堅持,“我怎麼可能會走呢。阿措,你以為現在我還會聽你的?”

蘇措張張嘴想說什麼,可是在看到陳子嘉堅毅的神色之後,識時務地閉了嘴。

陳子嘉重重歎息:“阿措,對不起。”

“說什麼對不起?”蘇措淡淡一笑,“我沒有怪你的。”

陳子嘉深深地看一眼她,繼續說:“全天下的人,除了我爸媽,我最在乎的就是你。可是我現在才發現,害你受傷的罪魁禍首居然是我。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有這場血光之災,幾乎性命不保。你受傷這件事全部都是我的責任。”

蘇措中氣不足,說起話聲音輕輕的:“你不用往自己身上扣大帽子,事情發生前,沒有人能料到的。本來就是計劃不如變化快,沒什麼。”

陳子嘉眼神陡然銳利,“以後不會了,我保證沒有下次。”

蘇措笑笑,“師兄,我也沒怪米詩,你放心,這件事情沒有人會懷疑到米詩。隻是,我不想再見到她。”“不會的,你不會再見到她的,”陳子嘉理了理她睡得亂糟糟的頭發,“因為我,你答應米詩什麼條件,是嗎?可是你在答應她的時候,有沒有一分鍾為我想過?沒有誰能把我讓來讓去的。你到底明不明白,一直是我死乞白賴地跟著你啊,可是你總不理我。開始我以為你喜歡許一昊,後來蘇智又跟我說,給你時間——”

蘇措換了個話題:“米詩現在怎麼樣了?”

陳子嘉頓一頓,“她那時也嚇壞了,看到你流血之後嚇得手足無措,我想她也沒料到自己能殘忍地做出這種事情,她爸媽等她病一好,就送她回美國,現在正看心理醫生。她小時候被綁架過,心理陰影一直沒有消失,現在她發了燒,說話都有困難。”

陳子嘉坐在床沿,又搖了搖頭,仿佛要把一些多餘的話從腦子裏刪去。他捧起她的臉,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阿措,是我的錯。我曾經跟你說過,我小時候非常頑劣,惡作劇起來沒有分寸。但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我從來不知道責任為何物,我帶米詩出去,因為嫌她麻煩,把把她丟在路邊,一個人跑回家,後來就出了事情。那之後,我才知道‘責任’這個詞的意思。然後我學著穩重,學著謙虛,學著變成一個負責任的男人。這次的事情,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我抬高看自己,我以為跟米詩說清楚就可以,卻沒想到,這不行。我沒處理好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平時太寵她,凡事都順著她的心意,終於導致了她現在這樣的任性妄為。如今的結果,害得你成了病人,害得她成了持刀傷人的暴徒。我對不起你們。”

蘇措別開臉,也別開目光,“嗯”了一聲,笑眯眯地開口:“孩子隻能寵,不能慣的。不過,你那時也是孩子,怎麼都怪不到你頭上。大家都吃一塹長一智吧。”

陳子嘉扶著她的肩,克製住擁她入懷的衝動,目光仿佛畫家手裏的筆,從上到下,一點點地撫過她的臉,額前的幾屢亂發,蒼白的臉,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樣子。

蘇措抬起目光看門口,“她們快來了,不說了。”

楊雪她們幾個簡直像風一樣地闖進來。本來是積累了一肚子火氣準備發的,可是沒想到蘇措病情嚴重到躺在重病監護室裏,楊雪積累的火氣全退了下去。

在她們開口之前,陳子嘉搶先說了句“你們聲音小一點,別問太多,她身體很糟”,他冷靜的表情和不溫不火的話有很強的震懾效果,一時間大家麵麵相覷,誰都沒開口。

蘇措招呼她們坐下:“那天晚上回寢室的時候,我在小花園坐了一會,然後有人搶我手機,我沒給,那人就刺了我一刀。”

盧琳琳眼淚都快留下來了,哀婉地說:“這兩天晚上都沒有見到你回來,我們都急壞了,生怕你遇到壞人。想不到真的遇到了。”

楊雪簡直憤憤然,捶了一下桌子,“什麼學校!治安壞到這個分上了!劫匪在學校裏殺人都沒人管,這個世界還有沒有王法天理了。你看清楚那人樣子了嗎?”

“沒有,路燈壞了,我什麼都沒看清楚。”

鄧歌出主意:“我們應該去寫信給校長辦公室。”

蘇措眼皮一眨,立刻說:“千萬不要。”

“為什麼?”盧琳琳傻傻地問。

楊雪瞪一眼盧琳琳和鄧歌,打圓場:“不會的不會的,但這件事情總要有個說法不是?那麼多血白流了?”

蘇措閉上眼睛,“與其想這個,你們不如想想怎麼給我弄點吃的,食堂應該開門了吧。”

長時間地說話使得她疲憊不堪,喘息不停,一喘起來胸口又火辣辣的疼,好像又有人拿了一把細長的針在戳著傷口。她咬牙忍著,可是額頭耳朵後還是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陳子嘉看得麵色一緊,細致地扶著她躺下,叫來醫生。醫生看到房間裏這麼多人,嚇一跳,把她們全部趕了出去。

在走廊裏商量著要給蘇措帶什麼吃的,陳子嘉掩上了房門出來,禮貌地一笑,說:“你們不用給她帶吃的了,我會準備的。有空的話你們去陪陪她吧,我現在出去一下。”

他說完就下了樓。她們湊到樓梯口往下看,發現陳子嘉鑽進一輛她們來時就注意到的黑色轎車裏,幾個人因為震驚而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

盧琳琳捅一捅楊雪,“原來陳師兄家裏這麼了不起啊,太意外了。而且對蘇措好得真是讓人嫉妒,她真是幸福。如果是我,肯定不大老遠地去那麼遠的地方念什麼研究生。”

楊雪把手指放到唇邊“噓”了一聲:“咱們說就可以了,千萬別讓蘇措聽到。”

再次醒過來時病房裏空無一人,蘇措靠著枕頭,靜靜坐了會,終於看到陳子嘉一手提著保溫飯盒推門而入。蘇措不語,側頭看著他走過來,把飯盒放在櫃子上。

陳子嘉俯身,緊了緊她的被角,拿出手機撥了幾個號碼,遞給她,“蘇智的電話。”

電話裏,蘇智喘息了兩聲,竭力使自己心平氣和,“阿措,你的傷怎麼樣了?”

“小傷,被人打劫了而已。”蘇措漫不經心地說。

“你還騙我?”蘇智終於爆發,“陳子嘉什麼都告訴我了,米詩是吧,我馬上回來。”

這話一完他就掛了電話,打過去的時候已經是無人接聽了。蘇措極不滿地盯著陳子嘉,“你為什麼告訴他真相,你不知道他知道後肯定要氣瘋?”

陳子嘉目光熠熠,“正是因為我的原因害得他的妹妹躺在醫院裏,這種事情怎麼能瞞?朋友之交是真誠,這些事情,不能瞞。”

一句話說得蘇措啞口無言,靜靜看他一眼。

想一想後,她打開電腦開始給應晨發短信。

那天下午應晨回電話過來,聲音火急火燎的:“阿措,你勸勸蘇智,一大清早的他就要往外跑,我們明天就要期末考試了。”

那時病房裏沒有人,蘇措拔出手背上的吊針,扶著牆走過去反鎖上門,順著牆滑坐到地上,才說:“師姐,我知道。你讓我哥接電話。”

電話那頭蘇智明顯氣息不穩,聲音卻是蘇措從沒聽到的關切:“你現在傷好一點沒有。”

“如果你不給我找事,全都好了,”蘇措頓一頓,說,“哥哥,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你能不能想一下這件事到底能不能解決啊。”

蘇智隻是關心則亂,並沒有真的想一下其中的利害關係。蘇措的聲音宛如一桶水澆了下來,他腦子裏清楚了七八分,悶悶地說:“怎麼了?”

蘇措苦笑,“哥哥,你難道還會不知道米詩家是什麼背景嗎?估計我死了都未必會掀起什麼風波的。你回來了又怎麼樣?你不回來又怎麼樣?她捅了我一刀,難道我能也這樣對她嗎?或者你去捅她一刀?”“陳子嘉當時不是也在?”蘇智一默,但隨後又苦笑起來,“算了,也不能指望他。陳子嘉對米詩本來就愧疚,他雖然沒說,但我覺得他每分每秒都在煎熬。”

蘇措微微一笑,“是啊。再說,現在做什麼都於事無補啊。再說我也沒什麼大事,躺個把月就好了。反正也是放假,沒有關係的。”

“難道就這樣了?”蘇智聲音難聽之極,仿佛喉嚨都給扭曲了。

“還能有什麼辦法呢?”蘇措摁著胸口,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一點,“而且米詩,我是真的沒有怪她。我還記得她那時那個絕望的樣子……這件事情真的要論起來,也是我的錯。我答應過她的,是我食言,我對不起她,受傷算是我的報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