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措低聲下氣地連連賠笑。她以前的數個郵箱全都廢棄了;在實驗室的時候人人必須關機,蘇措成了習慣,哪怕是平時也很難再想得起開機;而研究所的電話她沒告訴過外人。
“爸媽今天也來法國,打算年過完了再回去,”蘇智笑道,“他們知道你忙,所以來的時候也沒叫你,但是機票卻給你預訂好了……”
蘇智交代著細節,蘇措想插話但是失敗了,應晨笑著一把搶過電話:“阿措,你快點過來。”
書念完了工作了,也確實該結婚了。蘇措感慨萬千。蘇智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之後就去了一家極有名的跨國公司總部工作;應晨則做了翻譯官。二人前途和愛情一片光明。
可以想象出他們幸福的樣子,蘇措掛掉電話後心情大好,嘴角的笑意長久不散。她回到邵煒的宿舍,裏麵也很熱鬧,電腦裏放著一部若幹年前的喜劇片,看得大家拍桌子,笑得前仰後合。平時大家都被數學物理折騰瘋了,一兩個月都瞄不上一眼電視,去電影院看電影更是天方夜譚一般,現在這麼開懷也是難免。
看到蘇措進屋,一名師姐最先問出來:“你剛剛說誰結婚了?”
“是我哥哥。”蘇措抿嘴笑著,這幾天的疲憊一消而光,眼睛裏光華流轉,讓在場的男士看得都是一愣,“今天晚上我來做飯吧,你們誰喜歡吃辣的?”
大家都把手舉起來。
“那做水煮魚吧。”蘇措笑盈盈,轉身進廚房。
廚房裏的燈很亮,比外麵的房間亮太多了,簡直是晃眼,蘇措花了幾秒鍾才適應這種亮度。她看到邵煒正在切菜,魚已經收拾好了,放在磁盆子裏。
“蘇智結婚了?”邵煒笑著問她。
“下周舉行婚禮,”蘇措一臉釋然,“我的哥哥到底成了別人的丈夫。”
放下菜刀,邵煒遺憾地說:“現在又這麼忙,那去不了。”
蘇措點頭,“可不是呢。不過想一想他們應該是最美的新郎新娘了。”
邵煒目光莫名地看她一眼,“新郎新娘都是最美的。”
蘇措失笑,“你說得對,可是我偏心。”
她洗完手來到灶台前,麻利地往鍋裏倒了小半鍋油,然後又開始調佐料。邵煒盯著她白玉般的側臉發了會呆,“嘖嘖”讚了兩聲,說:“小師妹,你好像是武俠小說裏的那種奇人一樣,深藏不露的,一旦出手就嚇壞一幹人等。”
蘇措笑意一深,“我以前還覺得你會做飯更讓我吃驚呢。”
“在這個地方工作,不會做飯怎麼行。”邵煒一指外麵的那群人,愉快地說,“別看他們坐著不動,其實每個人都會個拿手菜,不過材料不夠,也沒辦法了。”
“那也的確是。”蘇措感慨地說。研究所的確是前不著店後不沾村,進進出出都要檢查證件,一般的菜什麼的還都是托食堂師傅買回來的。
“你等等。”邵煒叫住了她,從牆上取了條圍裙下來,站到她身後,“穿上這個再忙,免得把衣服弄髒了。”
蘇措滿手都是澱粉,隻好舉起雙手讓邵煒幫忙穿上;片刻後圍裙還沒係上,後頸卻開始有些發癢,一股溫暖的氣息停留那裏盤亙不去,急促的呼吸聲響在她的耳畔,兩隻手也不知何時停到了她的腰間。
前麵就是灶台,進不得,沉默半晌之後蘇措終於回頭,鼻尖恰恰擦過他的。兩人距離太過接近,蘇措隻能看到他如深潭般的眼睛和兩道幾乎快給頭發遮住的劍眉。認識了若幹年,她是頭一次發現他的眼睛是褐色的,在燈下一晃,極其透明。
這輕微的觸碰讓邵煒眼睛裏的清明回複,他慢慢直起身子的同時退後一步,露出抱歉似的笑容,說:“對不起啊,小師妹。我隻是發現,我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喜歡你。”
油開了,煙從鍋裏躥出來,起初是一縷一縷的,後來則大片大片地升到空氣裏。蘇措慢慢地轉身過去,轉身把洗淨的魚塊倒進了鍋裏。鍋裏頓時炸出響聲,這個時候,她仿佛聽到他在後麵輕聲歎氣。
那年寒假蘇措第一次沒回家過年。研究院放了幾天假,她縮在寢室裏大睡特睡,仿佛要把這一年欠下的瞌睡一鼓作氣地補回來。醒過來的時候她就上網,祝福所有認識的人春節快樂,又讓蘇智把結婚照傳給她。
除夕晚上,沒有回家的學生和老師在活動室舉辦了一個小型的晚會,雖然活動室簡陋得很,但是柔和的燈光卻恰到好處,但是五六十人聚在一起,不分上下級不論師生都打成一片,氣氛罕見的好,就連趙教授臉上都露出了微笑。
蘇措端著一杯飲料,走到寬闊的陽台上散心。她這時才發現邵煒也在,他斜靠著陽台,手臂搭在欄杆上,靜靜看著一樓陽台外隻剩下殘枝的花園。她轉身想走,邵煒已經回過了頭,笑著對她揮手示意。路燈的燈光下,那笑容不甚真切。
她一猶豫,還是走了過去。那晚之後,蘇措再沒跟他單獨說過話,第一是因為忙,第二是她不知道要說什麼。
“邵師兄。”蘇措也靠在陽台上,輕輕叫了他一聲。
“剛剛看到我,就準備走了?”
蘇措沒回答。
“起初沒告訴你就是怕你這麼對我,避之不及,”邵煒看似若無其事地笑笑,“大學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了。你總是笑著跟喜歡你的男生劃開距離,人人都無計可施。”
他笑起來眼角有了幾條細細的紋路,雖然不多,但是每一條都很深,蔓延到了鬢邊的頭發裏。
蘇措盯著那幾條紋路,慢慢地說:“師兄,你也應該交一個女朋友了。嗯,你找個女朋友還不容易嗎?”“小師妹,有時候你也真狠心,”邵煒神色變一變,唇角輕輕抽動,到最後演變成一個苦澀和痛心兼而有之的笑,“有時間的話我會的。你也幫我留心著點。”
這時有人高聲叫他們進屋。沒有人看春節晚會,房間的那台高清晰的大電視已經給關掉了。老師們都已經走了,隻剩下三十多位研究生,熱火朝天地商量今天晚上剩下的時間幹什麼,邵煒笑著提議跳舞,人人都連聲叫好。錄音機放音樂的效果並不好,又恰好活動室裏有架鋼琴,有人就說:“可惜啊,要是有人會彈琴就好了。”
那架有些年頭的鋼琴隱蔽地藏在角落裏,沒入了燈光深處,顯得很落寞。一縷燈光照在黑色的琴蓋上,似有若無,那光芒讓蘇措失神,直到邵煒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頭。她回頭看到諸人期待與遺憾皆有的表情,於是站出去一步,點點頭說:“我會。”說完看到每個人臉上大喜過望的神情,又立刻補充了一句,“不過好些年沒再彈,手都生了,還有曲譜也記不準。”
“別擔心,這裏有的。”邵煒在鋼琴背後的紙箱裏翻出一遝曲譜,邊撲著上麵的灰邊說,“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但是應該還能用。”
“這些都是趙教授的,她丈夫以前是鋼琴家。那年我們說要搞活動,也需要曲譜,趙教授就讓我們去她那裏搬,她的房間裏好像還有好幾箱子,”另一人走過去,同樣翻看起曲譜,“小蘇,隨便找個你會的曲子彈吧。”
箱子裏的曲譜全得有點不可思議,從肖邦到貝多芬都有且全。蘇措彎腰,一本本地翻看。放在最上麵的一本就是《梁祝》,每個樂章都有。蘇措手一抖,拿了起來擱到了架子上,開始試音,音色很準,好像昨天才人給調過的。
的確很多年沒彈過琴,但《梁祝》是蘇措曾經彈得再熟不過了,幾小段之後她就找回了感覺,思緒也不由自主被給這首曲子牽引著帶走了。每個音符從她手下跳出來的時候,仿佛時針就無聲倒回去一點。她逆著來時路往回走,追溯著過往的痕跡,起初,在大三的那個暑假門口停留,小提琴的弦聲在那裏盤亙不去,大聲歌唱;然後再往回,往回,最後終於回到早已不複存在的那個高三——
裏麵的一切早被歲月衝淡稀釋得隻剩下片段,可那些碎片裏全是他的影子。開學前一天,她在音樂教室外聽到悠揚的鋼琴聲,於是輕輕推門;英俊少年端坐在鋼琴前,雙手在琴鍵上滑動舞蹈,她後來知道,他彈的那首曲子是正是拉赫馬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一曲畢,少年抬頭看她,對她微微一笑。她腳步不受控製,朝他走過去,這就是最初。
那晚大部分人決定在活動室熬通宵;沒有人再跳舞的時候她回了宿舍,回來之後卻發現剛剛的困意不翼而飛。既然睡不著,蘇措索性縮在被窩裏讀一篇論文,是一位極有名的物理學家的最新一篇關於重離子核裂碎反應的一篇文章,這段時間在國際上非常轟動。
拿著那篇文章看了不知道多久,蘇措拿起枕頭邊的手機開機。剛一開機電話就叫起來,她盯著那個亂碼一樣電話號碼良久,終於摁下了接聽鍵。
“阿措,”那個熟悉的聲音溫柔地說,“現在好嗎?”
蘇措忽然發現論文上的字開始扭曲著,她怎麼也看不清楚。她緊緊抓著手機,又以同樣的力度咬著唇,一言不發。
起初那邊也不著急,但電話這頭的沉默得太久已經呈現出一種隱隱不安的意向,聲音緊張起來:“阿措,怎麼了?怎麼不說話,沒出事吧?”
“沒有。”蘇措恢複常態,“陳師兄,沒事。”
整整一年後陳子嘉再聽到這把清悅的聲音,他的心跌回肚子裏,隻覺得渾身一鬆,“沒事就好。”
勉力讓自己笑笑,蘇措看到電腦上麵清清楚楚地看到時間顯示零點零一分。畢業之後這兩年的新年,陳子嘉都會打電話給她,從未間斷。
“我還是第一個祝你新年快樂的人?”陳子嘉含笑說,“我打了好幾個小時的電話,好在最後一刻你終於開機了。”
蘇措十足玩笑語氣:“剛剛我在看蘇智結婚的照片,也看到你了。真不知道他怎麼有那個膽子請你當伴郎的。”
“你笑話我?”陳子嘉笑說,“我們當年說好了,誰先結婚就給對方當伴郎。這也是我第一次給人做伴郎,沒有經驗啊。以後就好多了。”
蘇措一樂,“你放心,估摸著這個世界上是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會肯讓你當伴郎了,你去哪裏攢經驗呢。還不如直接跟別人學學做新郎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