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陳子嘉隻笑,愉快的笑聲在電話裏什麼都聽不出來,“又不結婚,學來幹什麼?”
蘇措硬生生地把“為什麼不結婚”這句話咽回喉嚨裏,問了又能怎麼樣?不問又能怎麼樣?她覺得眼睛酸疼,她想說“對不起”,可這三個字猶如千斤,堆在她的喉嚨,哪裏還說得出什麼話?簡直不能再談下去。
好在這時電話提示說有別的電話撥入,她就掛了電話。
電話是蘇智那邊打來的,在法國正是下午,那邊熱鬧得要命,歡歌笑語不斷,蘇措聽著聽著也就微笑起來。
蘇智說:“陳子嘉有沒有給你打電話?”
蘇措“嗯”了一聲。
蘇智停了停,鄭重其事地開口:“阿措,今年夏天,陳子嘉來過法國一次。你受傷那事,我怨憤難消,幾乎跟他割席斷交。可上次他來法國的時候,我嚴肅地跟他談了談,我他放棄你,讓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願意在大西北一輩子,就在那裏待一輩子;你願意懷念一個人,就懷念一個人。其實外人看著慘淡,隻要你自己覺得好,就行了,我他不要幹涉。你猜他怎麼回答的?”
蘇措無意識地翻了幾頁書,脫口問:“他說了什麼?”
“他那時候說,‘我要的是她,等的是她。蘇智,放棄蘇措,這不可能。這輩子,不論用什麼辦法,我都不會離開她,我不會讓她在對江為止的懷念裏過一輩子。過去的就應該過去,她這一輩子,不能這麼下去。’阿措,你也許沒看到,但是這幾年,他在美國的日子真的不好過。你畢業的時候,我為什麼騙你去機場,因為我同情他。他喝醉了酒,半夜的時候給我打電話,說很想你,說想見你。我認識他那麼多年,隻看到他失態過兩次,都是跟你有關啊。
“這些話不應該我說,但我不說,你也許一輩子不會知道你身後的很多事情。有時候我在想,你是不是真的鐵石心腸?那樣的人才可能做到對陳子嘉完全不動心。但你不是那種人。這麼多年的接觸之後,你不可能對他毫不動心,隻不過,你的理智永遠勝過你的感情。阿措,我寧願你笨一點,沒心沒肺一點。那樣,你們都解脫了。你的問題,是聰明和清醒。”
掛上電話之後,蘇措對著空茫茫的宿舍,眼前一片茫然。她把頭埋在膝蓋之中,用隻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我何嚐不知退一步海闊天空。隻是,過去的又怎麼辦?”
春暖花開到四月的時候,他們的項目終於趕完了。蘇措他們小組每個人都得到了十來天的假,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大家興奮地互相問“去西藏玩怎麼樣”、“去九寨溝玩怎麼樣”的話語,問到蘇措的時候,她猶豫一下,禮貌地拒絕了。
她收拾行李的時候,邵煒來找她。看著她裝了整整一書包的書,詫異地問:“準備出門?去什麼地方?帶這麼多書做什麼?”
“是要出門。”蘇措回答著,一刻不停地收拾著衣服。
“我陪你去,”邵煒提一提她的書包,“好沉。”
那聲音如此果斷,蘇措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連連搖頭,“那地方很遠的,你不會真的想去。”
邵煒已經拿起她的書包,笑容狡黠,“有趣的地方我當然要去。”
蘇措想,也許多一個人去也不是壞事。那時是清晨,兩個人一早出發,中午時分到達坐落在省內最西處的那個小縣城,然後從縣城搭大客車再到鎮裏,再從鎮裏搭了一輛送貨車下鄉。下鄉的山路崎嶇,基本上不能稱作路,隻能稱作一條通道。路的一側是懸崖峭壁,另一側是繁茂的樹林。他們給顛簸得腸胃都絞成了一團,冷汗浸漬全身。終於貨車走了大約十多公裏後就再也無法行走,他們隻有步行。足足走了兩個小時的山路到達那個名喚齊家屯的小山村,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兩人都累得要命,邵煒起初還在講笑話,到後來已經累得半句話都沒有了,沉默地走著,既不問目的地也不問還有多久才到。
穿過一道小溪和一快空地,蘇措在一片低矮的小房子前停下,說:“師兄,到了。”
邵煒終於鬆了口氣。在星空下大山深處並且是那種絕對的黑色,適應得久了幾乎可以看清楚那些土房的結構,還可以看得到有燈光從一間房子的門縫下透出,隱隱約約並不真切。
蘇措朝有燈光的房子走過去,上前叩門。很快有人出來開門。
開門的是個年輕的女子,戴著一副眼鏡,看到蘇措,她露出個久違的笑容,攜著她的手進屋。借著燈光她看到蘇措身後眉目疏朗的男子,一愣,用詢問的目光看向她。
蘇措笑著為二人介紹:“這位是蔡玉蔡老師,齊家屯小學唯一的老師;這位是邵煒,我的師兄。”
邵煒上前同她握手。這一握讓他愕然,他看到對方有著和年輕不相稱的手,布滿了厚厚的老繭,摸起來非常硌手。他不動聲色地打量這個鄉村女教師,容貌並不出色,可是神色堅定,眼睛清澈。
蔡玉讓二人坐下,說:“走了這麼久的路,很累吧。”
“是挺遠的,”邵煒指一指蘇措,“看哪裏都差不多,都不曉得她怎麼記得路的。”
這個房間簡陋得讓邵煒吃驚。昏黃的土牆一碰就會“撲撲哧哧”地掉灰,這房間既是書房又是臥室。那張瞧不出顏色的桌子上麵放著書和練習本;台燈黯淡的燈光毫不留情地加劇了四壁的殘破和簡陋,至於簡陋的木床,完全沒入了角落裏,在燈光照不到的黯處。
“沒什麼好招待的。”蔡玉給兩人到了兩杯熱水,笑容有點歉疚,“蘇措,我不知道你要帶人來。”
“是我自己跟著來的。”邵煒站起來掀開窗子朝外看,“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
“山區裏的齊家屯小學。”蔡玉解釋說,“你看的那片是操場,明天一早,你就會看到孩子來上課了。”
四月的清晨天氣有點偏涼,在山間放眼望去,皆是層層青山,空氣清新,不帶一點雜質,風景雖好,可是代價亦大,偏僻得難以想象,幾乎快被世界遺忘。蘇措跟蔡玉起床得非常早,蔡玉在廚房裏忙碌的時候,她就站在那片並不能算作操場的操場上,眺望著遠處的山巒。就在這樣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山窪裏,居然生存著一所隻有一位教師,學生不超過二十人的小學。
“早。”邵煒站到蘇措身邊。
蘇措對他點頭示意,“師兄你也早。”
邵煒昨晚打地鋪睡的,睡眠質量不算好;好在平時他們都是熬夜成習慣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來。他看著她,笑問:“你怎麼知道這裏的?你跟蔡玉好像很熟悉?”話音一落,他看到蘇措含笑的麵孔,補充道,“我知道,我的問題實在很多,如果你不想告訴別人,可以不用回答。”
“沒什麼不能講的,”蘇措回憶,“上大學的時候我曾經資助過這裏的兩個小孩念書,她寫信謝謝我,就認識了。義務教育普及後,我就買了書寄過來。這幾年我跟蔡玉時常寫信,互相之間也很熟悉;三年前我來了這邊上研,離得近了,有時就來看一看。”
“小師妹你真是讓我慚愧,”邵煒重重歎氣,“有時候看到新聞報紙中也有提,可我們都沒那個心。”
蘇措示意邵煒去看那個忙碌的身影,“師兄你是在說我啊。跟蔡玉比起來,我算什麼?你知道她在這裏教了幾年書?從她高中畢業後就到現在,十年,整整十年啊。幾乎都是她一個人扛起了這所學校,支教的大學生也來過,不過都是來了又走。起初這所小學,你以為是這個樣子?那時候教室壁上到處是洞,夏天漏雨冬天漏雪。她隻有用泥把牆縫、屋頂抹上才能上課。可是這麼些年她半句抱怨都沒有提過。”
邵煒回頭打量校舍。一個小院落,幾間矮房子,鍾就掛在一間教室的簷下;操場中央,還有一杆國旗。
十多個年齡不一的孩子們這時翻山越嶺地來上課了,他們大都來自四村八鄉,穿得很樸素。孩子們看到蘇措一個個喜出望外,熱情地湧進來,一口一個的“蘇老師”,叫得脆生生的。
蘇措半蹲著,笑容滿麵地看著那群孩子。
邵煒抱著胳膊站著,看到蘇措臉上的笑容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幸福的味道,他雖然累得厲害,可是那種笑容和神采是他從沒見過的。看著看著,他心頭泛上莫名的惆悵,愉快苦澀兼而有之,可以意會不能言傳。
一個十歲左右小男孩蹦跳著來到蘇措麵前,從破舊的書包裏翻出一本數學書,喜滋滋地問她:“蘇老師蘇老師,這道題目怎麼做呢?”
翻一翻書,蘇措有點詫異,“小飛你不是三年級嗎?怎麼在看六年級的課本?”
小男孩名叫齊小飛,容貌端正,眼睛明亮,除了衣服破舊,半點也不像是這樣一個貧瘠的山村裏長出來的,明顯比其他孩子看起來不一樣。他嘟嘴:“三年級的數學都太簡單了,我早就看完了。”
那神情使得蘇措想起了一個人,她失笑,側頭看邵煒在一旁失神,便指一指他,“小飛,這道題目去問站在那邊的叔叔,老師告訴你,那位邵叔叔是咱們國家很有名的數學家呢,所以啊,肯定講得比我好多了。”
大一點的孩子們已經知道數學家這三個字代表的是了不起的人物,一下子朝邵煒湧過去,纏著他問東問西;齊小飛卻沒過去,還留在蘇措身邊問:“真的嗎?”
蘇措刮一下他的鼻子,“當然,蘇老師什麼時候騙過你。邵叔叔數學非常厲害的,不信你去考考他,隨便問他兩個數相乘的結果,他都知道。”
“這麼厲害啊,”齊小飛板起小臉,用一種極富懷疑精神的語氣問,“如果他不知道怎麼辦?”
蘇措假裝思考了一會,“如果不行,你就去刮一下他的鼻子。”
邵煒聽到蘇措跟一個小男孩在算計自己,當下真是哭笑不得,不過剛剛的惆悵不翼而飛,心裏沒來由地湧上了某種溫暖。他看著那群孩子純真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蘇措為什麼總是到這裏來的,他微笑著想,康德的說法也未必正確,世界上除了星空和人類的道德準則之外,還有孩子的眼睛同樣是最奇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