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四章 靠近(1 / 3)

他們在四天之後離開了那個小山村。蔡玉帶著學生們送他們到了村口。他們一走三回頭,直到那個遠處校舍和身影統統消失在晨光之中。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麼一些人,一輩子都在山村度過;總有那麼一些人,一生都在與孩子們打交道。山高水遠,外麵的世界多麼繁華與他們毫無幹係,對他們來說,那些都如浮雲。

下山的過程快多了。山裏的路都是人一步步地踩出來的,如蛇一樣彎彎曲曲。邵煒停住腳步,微微疊起眉頭,“還有多少這樣的小學?”

蘇措知道他已經開始估算,於是說:“你不要告訴我數字。隻是,能幫一個是一個。”

“你說得對。”邵煒笑道,“好像你說的話總是有道理。”

蘇措滿意地斜他一眼。

回到研究所裏,又開始忙碌起各種事情。一批博士研究生畢業了,定向培育的大都留在了研究所,剩下的人都要離開;同是趙教授研究生的兩位師兄也要從院裏的博士後流動站離開,去國內最大的兩個城市工作。然後連續好幾天,都是送別飯,倒也沒什麼離愁別緒,就是吃飯吃到消化不良。

最後那頓飯的時候,陰雨連綿,大家都有點傷感。一位師兄拍了拍蘇措,歎口氣說:“我們走了之後,你就是趙教授唯一還在身邊的學生,也是最後一個學生了。其實她人很好,就是太嚴厲,對我們嚴,對自己更嚴……”

日子臨近夏天,趙教授對蘇措是越來越嚴,不但半點假期也不給,更直接交給她一個關於核核碰撞的論文,因為課題選得偏又難,不要說研究所能幫得上她忙的人不多,就在國內都沒有幾個人做這件事情,可以參考的書幾乎沒有;蘇措在漫長的半年時間裏每天都隻能睡四五個小時,黑著個眼圈看國外所有相關的論文;這段時間下來,她寫滿了三本打印紙。大家對她寄予莫大同情,私下覺得趙教授太不近人情。

這還隻是這篇論文的理論基礎部分,幾乎相當於學了一門從未涉足的新課。蘇措把這段時間學習到的東西整理成了一份五十頁的文檔,檢查數次後,她拿到實驗室樓下趙教授的辦公室去。辦公室沒有開燈,黑壓壓一片,門是虛掩的,蘇措見敲門也沒有反應,就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屋。

一進屋就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腳,蘇措踉蹌了幾步最後扶著門站定,手搭到了電燈開關附近。燈亮起來後,她看到腳邊的地上有個小小的空藥瓶。蘇措認識的藥極少,可偏偏這種藥她卻是認識的。她握著藥瓶,盯著上麵的字,渾身開始發抖,那種發顫的感覺每到一處,那一處就不再是她的。

茫然地回到實驗室,蘇措坐在電腦前發呆。不曉得出神多久,她終於看到邵煒靠在實驗室門口看著她笑,“都十一點了,怎麼還在忙?”

蘇措跟他招呼:“師兄你回來了?”

算起來已經有四五個月沒看到他了,這幾個月邵煒和另一位教授寫的論文在國內外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他這段時間一直待在國家數學中心,同時忙著出席會議,接收其餘數學家的疑問。他看上去那叫一個意氣風發。

“我聽說這段時間趙教授把你折磨得不成人形,”邵煒毫不避諱,上上下下地看著她,仿佛要找出什麼“不成人形”的證據來。

“沒有啊。”蘇措斜他一眼,“誰瞎說的。趙老師對我很好。”

“數學上遇到問題,為什麼不找我?”邵煒一抬下巴。

本來蘇措正在關電腦收拾桌子,此時她抬起頭,略帶笑意地看他,“我的數學不比你差多少的。不說我的事了,師兄你怎麼樣?是不是得到讚譽無數?雖然我並不太懂黎曼幾何,可當時我就說這篇文章會轟動的。十年磨一劍啊。”

兩個人踩著月色走回宿舍,邵煒講著這段時間的經曆和認識的人,他極能說,而且隻挑有趣的講,聲音伴著月光分外動人。蘇措忍住倦意聽著他的敘述,時不時地提幾個問題。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皆是表情曖昧地同他們招呼。

蘇措上樓前,邵煒忽然叫住她。

“什麼?”蘇措詫異地回頭,一時不察,疲憊沒有藏好,讓邵煒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有些愕然:她怎麼能累成這個樣子?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本來想說的話題也不可能再提及,於是他對她揮手,示意她上樓,“沒什麼事情,你好好休息。”

蘇措點點頭回了宿舍,那晚是她幾個月睡得最早的一天,可是夢境光怪陸離,她一次次地被夢魘驚醒過來,然後陷入疲憊再睡,再醒。

第二天蘇措把那些文章送到趙教授的家裏,讓她看看文章是否需要再次補充。趙教授說起話來滿頭銀發微微晃動;什麼時候開始,她的頭發全部都白了?她竟然都不知道。

“很好。小蘇,我放你兩個星期的假。”趙教授說。

蘇措終於回神,那滿頭白發讓她覺得刺眼。她把攥在手裏的空藥瓶放到她的書桌上,輕聲說:“教授,昨天我撿到這個。”

趙教授的眼睛不太好,一時沒看清上麵的字,就問:“什麼?”

“您去醫院吧。”蘇措又悲又急,低聲說,“您去醫院吧,好嗎?”

一旦老去,就很少有什麼事情能使他們吃驚,趙教授也是。她取下老花鏡後終於看清楚藥瓶上的字,又看到蘇措幾乎是在懇求的目光,繼而露出個難得的笑容,“人老了就會病,我也老了,去了醫院也沒有用的。沒什麼好擔心的,小蘇,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什麼事情也都能看開了。”

蘇措並不常來她家,因為她總在實驗室,找起來也方便。此時她環顧四周,這個房間裏還是一樣冷清,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和一箱子一箱子的書,別的什麼都沒有。以趙教授這樣級別的專家學者,國家給予的待遇應該是很好的,可是她還仿佛生活在幾十年前。她是怎麼過來的?沒人知道。蘇措鼻尖開始發酸。

“你有了心理準備,也好,”趙教授點頭,“這篇文章寫完後,就是你的博士論文。”

掩上門的那瞬間蘇措心力交瘁。她從門縫裏看到她的身影,微微有些佝僂,伏案寫著什麼,花白的頭發在陽光中輕輕晃動,陽光落在她的老花鏡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也擋住了她的目光。

當天下午蘇措就背著書和電腦筆記本,離開了研究所。她再次去了齊家屯小學,因為太忙,她有一段時間沒跟蔡玉聯係,現在才知道,今年入學的小學生比往年多了十來個,蔡玉已經忙得生了病,人急速地瘦下去一大圈。

那天晚上,兩個人坐在床上聊天。蘇措問她:“支教的大學生還沒來?”

蔡玉苦笑,“應該八月底到的,可是現在都十月中了,還沒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我剛剛有空,這半個月你歇一下,我來代課。對不起,我也隻能幫你這麼多。”蘇措有心說笑,“你要是不怕我教不好孩子的話。”

燈光很暗,蔡玉的臉龐流動著莫名的蒼涼,“你開什麼玩笑,你是華大的大學生,現在念博士,水平比我不知道高到了哪裏;我就是高中畢業……當年我的成績已經是學校最好的,可也不過剛上了重點線,華大對我們來說,就是夢想,平時是想都不敢想的。”

蘇措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說:“沒有人比得過你,沒有人的。”

看到蘇措那鄭重的表情,蔡玉也不想在這話題繼續下去,打趣著道:“對了,上次跟你來的邵煒呢?他很喜歡你吧?”

“啊?”蘇措冷不防聽到這個,一呆。

“如果不喜歡你,沒有男人會無怨無悔地跟著你跑到這麼個山溝裏來的。”蔡玉說著,扶一扶眼鏡,笑道,“第一次你來齊家屯的時候,我真是吃驚。我沒想到你那麼漂亮,我再也沒看到比你漂亮的女孩子了。他不喜歡你才奇怪。”

蘇措別過臉,“我對不起他。可是,我沒辦法。”

沉重的語氣讓蔡玉也想起自己的心事,她歎了口氣:“蘇措,我覺得你是自找苦吃。我想,喜歡你的男人不會少,你一個都不要,千裏迢迢地跑大西北吃苦受罪。我每次看到你都覺得你比以前更瘦。”

蘇措若無其事地微笑,說:“其實不覺得苦,在哪裏都是一樣過生活。苦的其實是你,我算什麼?”

蔡玉揉了揉太陽穴,一默,“我後悔過,累得受不了的時候,想一走了之,學別人去南方找工作,到底還是沒走得了。而現在,卻感激那個時候的決定。”

“你不是聖人,”蘇措抱緊被子,“後悔是正常的。”

蔡玉咳嗽兩聲,露出疲憊的笑,“蘇措,你呢,為你的選擇後悔過嗎?”

沉默一會,蘇措闔上眼睛,“偶爾會。壓抑到不可排解的時候,會後悔曾經的一些錯誤,也後悔放走了一些人。腦子糊塗的時候,甚至想,為什麼堅持?也許就是你說的那樣,如果我選擇別的路,生活和現在完全不同。至少,不像現在這麼累。”

蔡玉聽得出她語氣裏的愴然,也不說什麼,歎息:“你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哎,不說了。睡吧,你明天還要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