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蘇措並沒有真正意義上做過教師,她經常在蔡玉忙不過來的時候給學生們講講題,但是站到課堂上還是首次。
教室雖簡陋,但是學生們學得很專心,他們端端正正地坐著,稚氣的臉上寫滿了虔誠和喜悅。不過偶爾還是有坐不住的學生,下課的時候會迅疾轉過小腦袋和身邊的後麵的孩子說幾句悄悄話,然後重新坐得端端正正,生怕老師發現。蘇措隻是微笑,到底是孩子,就應該這樣。
她教他們念唐詩,書聲嘹亮,驚動了山間的飛鳥。她告訴他們,在現在這個世界上,要改變自己的命運,隻有讀書。蘇措很少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那席話聽得孩子們大氣都不敢出,他們並不能完全理解,可卻是把那番話記住了。
周末的時候孩子們都沒有來。蔡玉的咳嗽一直沒好,蘇措不讓她動,堅持著自己去溪邊打水回來做飯。
那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不冷不熱,陽光鋪滿大地,清冽的溪水緩緩流淌。顏色各異的石子均勻而安靜地伏在水裏,在波光下幾乎要變成魚遊動起來。她從衣兜裏拿出那隻空藥瓶反複地看,幾乎是一個眨眼的工夫,這半年來積累的疲憊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疼痛像岩漿般蔓延橫流,她頭痛欲裂。為什麼會忽然這樣,她找不到答案。她扶著樹想站起來,可是一站起來就跌坐回去。
忽然眼前出現一隻手,手掌寬大,手指修長有力,是一隻似曾相識的手。蘇措微微抬起頭,耳中轟然一響,眼前一道灼亮的白光一下子劃過。來人穿著長長的風衣,有著一張英俊得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的臉;陽光照到他身上,頭發,麵孔上的五官,褐色風衣上細密的紋路,指尖都鍍上一層金色的光。嗬,好像是誰說過的,如果需要給陽光做廣告,他就是最好的代言人?
陳子嘉彎著腰,深邃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她,隻是看著她。而他的手還停在她的眼前,她觸手可及。
頃刻間蘇措大腦不能思考,她緩慢地伸出手去,仿佛是探究未知世界那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碰到他指尖的一刹那時她感受到了炙熱的溫度,那溫度使得她渾身一驚,又觸電般地彈開;不過對麵的人絲毫沒給她躲開的機會,蘇措隻感覺手被緊緊握住,一股巨大的力量從那炙熱又略帶濕意的手心中傳來,她什麼都來不及想身子驀然被架空,在她以為自己掉下去的時候穩穩地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怎麼來了?”蘇措偏一偏頭,輕輕地說,她已經想不到任何詞語。
他的下巴磕在她肩膀上,呼吸聲也在耳畔,在那麼溫暖的懷抱裏,蘇措忽然不想動也不想掙紮了,她乖乖靠在陳子嘉的肩頭,聞著他身上那股好聞的味道。
“我說過的,一畢業就會回來。我會來看你還在不在。”陳子嘉語氣平靜,但是又是確鑿而果斷,仿佛有金石之音。他左手環著她的腰,本來環著她肩頭的右手則鬆開,繼而撫上她的臉頰。她跟以前比沒有任何變化,一張臉還是隻有巴掌大,皮膚還是蒼白得缺少血色,那雙眼睛也還是一樣,靈氣逼人,寫滿讓人心疼的疲憊。
“阿措,你瘦了。”陳子嘉從容微笑著,手上卻加大了一點力度。他舍不得放開她。
蘇措同樣打量著他。兩個人麵孔離得那麼近,近到似乎超出了安全的距離,近到可以看清楚對方眼底的每一絲變化。
時光從不客氣的,哪怕隻有三四年,可那依然是時光,從來不會像風一樣過而無痕,這三四年的時間改變了他。他的眼睛變了,他也變了。五官神態中有了磨煉的痕跡,當年隻是一個比一般男生更沉穩出色的男生而已,現在感覺,已經完全成熟。
這個時候,蘇措終於才意識這個擁抱到底出了問題,她渾身不由自主地開始僵硬,卻強自挑上了一絲笑,側頭說:“放開我吧。”
陳子嘉神情平靜,專注的眼神不著痕跡地打量她,可卻讓蘇措覺得他在尋找什麼。半晌之後,他微笑著鬆開手。
蘇措向他點頭示意,然後經過他身邊去提那隻打滿水的桶。陳子嘉審視地看一眼她,大步走過去搶先一步把桶提起來,順著山間小路往外走,她跟在他身後,發現他一步都沒有走錯。
蘇措都沒有開口,她狠狠掐住自己的手心,剛剛被他懷抱捂熱的身體再次急速地冷卻下去。她不是因為沒有話說,而是因為不知道從何說起,不論說哪句都不對。從他出現在這裏,似乎她就一直在錯。
蔡玉正在操場上打轉,看到兩人一前一後地回來,立刻拉著蘇措到一邊解釋說:“他剛剛來找你,我就說你在後麵打水,把路指給他。”
蘇措曉得蔡玉咳嗽沒有好吹不得風,而操場上風又大,她推著她進了屋子,說:“不變成肺炎你不甘心嗎?學校隻有你一個人,看病又那麼不方便。”
“他剛剛出現的時候,嚇了我一跳,我都以為是做夢,”蔡玉看著陳子嘉的背影,問,“彬彬有禮地問我你在哪裏,問我你好不好。他是誰?”
“是我哥哥的同學。”蘇措不高不低地答了一句。
蔡玉不是個多事的人,可是看到蘇措一下子麵沉似水,頓時知道這兩人的關係並不簡單,搖了搖頭,也不再說什麼。
目前看來,他是一個人來的。蘇措燒完水從廚房出來,看到陳子嘉立在操場上,凝視遠方連綿不斷的狀似蜿蜒巨龍般的山巒,陽光勾勒出他修長的身影。
蘇措坐在操場邊上的大石塊,輕微的動作驚動了陳子嘉,他走過來,蘇措讓出身畔的位子。
“你怎麼找到這裏的?”蘇措微笑著問他,“而且沒在美國?”
“我修滿了學分,提前一年畢業,今年八月回來的,”陳子嘉說,“我爸爸身體出了點問題,又因為工作的事情,耽誤兩個月才來這裏。”
蘇措沒問他在哪裏工作,目光蜻蜓點水地掠過他身上的風衣,那件衣服大概是她大半年的補助吧。她笑著問:“既然能提前畢業,你成績很好吧。”
陳子嘉神情淡然地一笑,“畢業的時候是學院第一。”再怎麼謙遜此時眉宇間也有股灑脫傲然之氣,那是骨子裏帶來的驕傲,而且他也的確應該為此驕傲。
“恭喜你,你總是那麼優秀。”蘇措笑笑,那昏沉沉的感覺一直沒從她大腦離開,“所以誰說中國學生在商學院學不好的,都是胡說。”
“這個是什麼。”陳子嘉彎腰撿起地上的空藥瓶,在瞥到瓶上的標簽時本來尚存微笑的臉一下子轉青,浮上極度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反複地看著藥瓶上的英文和中文若幹次,終於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後,驀地轉身過來扣住蘇措的肩膀,狠狠地,痛徹心扉地問:“是什麼?這藥是怎麼回事?”
那忽如起來的神色劇變讓蘇措摸不著頭腦,愣了半晌,直到看到陳子嘉臉色愈發難看才想起看他手裏的東西,然後詞不達意地解釋:“啊,這個藥,這個藥瓶不是我的。我沒有生病。”
陳子嘉渾身陡然一鬆,情緒變化太快,現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蘇措微微仰著頭,看到他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是趙老師的藥,”蘇措把藥瓶從他手裏拿回來,輕輕搖晃著,凝視著遠方,慢慢地說,“那天我在她辦公室撿到的。她得了肝癌,也不告訴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肯去醫院。我勸不動她,我怎麼都勸不動她。”
陳子嘉臉色一凜,握住她的手安慰她:“不是你的事情,你已經盡力了。這種病誰都沒辦法,而且她年紀也大了。”
蘇措恍如沒聽見他的話,接著說:“師兄,你知道嗎,我爺爺也是得這個病,前後還不到半年,就去世了。醫生說他是疼死的,可是他從來沒在我們麵前露出一點半點來,他還是一樣談笑風生。他去世前我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他說,阿措你小聲點,好吵啊。”
陳子嘉惻然,緊緊把她攬到自己懷裏。蘇措又累又乏,沒了力氣,順從地靠在他肩上。他低頭看她,山風吹亂了她額前的劉海和頭發。他脫下風衣,小心地搭在她身上。
蔡玉在屋子裏批改作業,眼睛累了,從窗戶裏看出去,隻看到兩人靠在一起的背影,沒有外物的闖入,好像水墨畫上的人物,如今安靜甜蜜。別的不用考慮,隻這樣下去,就能天長地久。
蔡玉想起曾經也有個人這樣抱著自己坐在那裏看著夕陽落下,沒來由地眼睛一酸。她沉默地看著他們,等著夕陽落下,終於走出去,叫住他們:“你們進屋吧。晚上,風大了很容易著涼。”
蘇措其實都要睡著了。陳子嘉禮貌地跟蔡玉道了謝,伸手撫上懷裏之人的臉頰,“阿措,醒醒,咱們進屋去。”
醒過來看到陳子嘉近在咫尺的笑臉和蔡玉促狹的眼神,蘇措再怎麼鎮定,臉也有些發紅,然後借故去看天色,站起來朝屋子裏走,“都什麼時候了,我去做飯。”
蔡玉看一眼陳子嘉,她不是沒眼力的人,有些人的出身一望即知,因此開口時她語氣除了客氣還有憂慮,“我已經熱好飯菜了,是中午剩下的冷菜。山裏的粗茶淡飯,不知道你還吃得慣嗎?實在沒有什麼可招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