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嘉用看孩子一樣的眼神看她一眼,略略一笑,“怎麼會沒有問題,世界上哪一對夫妻戀人之間沒有矛盾,不過都是忍著,咬牙把苦難吞下去。”
雲海裏陽光沸騰,蘇措揉一揉太陽穴,“我擔心這麼下去,最後會不會鬧得不可收拾。”
“不會的,”陳子嘉肯定地說,“唐傳奇裏有個故事叫《定婚店》,你讀過沒有?我看得最清楚,他們倆就是被月下老人手裏的那根紅線係著的,他們可能會吵會鬧,會難過,會傷心,甚至絕望,但不論過程怎麼複雜,還是無論如何不會分開。”
那篤定的聲音使得蘇措陷入了沉思,然後邊想著,竟也沉沉地睡了過去。其中她醒來過幾次,看到的永遠千篇一律的雲層和亮眼的光芒。
下飛機之後趕到醫院時,已經是傍晚了。趙教授的靈堂就設在醫院,國內物理學界的科學家來了許多,就算是不能來的也都送來花圈。舉目望去,到處掛著白幔,花圈裏三層外三層地擺得滿滿當當,配合著哀樂聲,實在讓人動容。
去世前趙教授留下了口頭遺囑,所有的財產全都捐給國家,書留給蘇措。人人聽說後都在感慨,到底是對關門弟子更加偏愛一些。
蘇措默默站在靈柩前,自己的導師容顏如生,好像隻是在安靜地睡覺。
蘇措終於見到趙教授的兒子,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衣冠楚楚,表情木然,所有的情緒在那張臉上都看不到,好像戴著一張麵具;他也帶回了女兒,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怯生生的不敢靠近靈柩,鞠了個躬就在躲在了一旁。熱鬧的靈堂和深切的哀悼讓她很震驚,她訥訥地問蘇措:“你是我奶奶的學生嗎?”
蘇措回答:“是的,我是她最後一個學生。”
“我奶奶是什麼樣的人?”她繼續問。
蘇措凝視小姑娘的眼睛,說:“她非常偉大和高尚。你應該過去看看她的樣子。”
小姑娘點點頭,乖乖地走了過去,的時候神情迷茫,滿臉淚痕。蘇措給哀樂聲刺激得頭暈眼花,就繞到靈堂後麵安靜的地方,把頭埋在膝蓋裏發呆。陳子嘉來的時候,她的手和臉早就給凍得都是冰涼,偏偏自己還不察覺。他也坐在台階上,握住她的手,一言不發,不聲不響地陪著她坐了很久。
返回靈堂時,恰好遇到另一批人前來祭拜。那些人蘇措自然還是不認識,她以為又是趙老師的學生,正欲迎接上去答禮,想不到陳子嘉先她一步,一一與來人握手,以完美無缺的禮貌招呼過去:“方醫生,劉醫生,多謝你們前來。有勞了。”
來人笑容滿麵,緊緊握住陳子嘉的手,極客氣地回答:“陳先生,您太客氣了,哪裏的話。其實早就該來的。”
隨後陳子嘉又為蘇措介紹了一次,蘇措一邊道謝答禮,一邊帶著他們進入靈堂。待他們離開後,陳子嘉才說:“他們是趙教授的主治醫生和護士。”
“你怎麼認識他們的?好像還很熟悉?”蘇措一時沒想太遠,自然地問了出來。話音一落就想起以前有過的那番談話。沒什麼好奇怪的,這半年來,他經常去醫院探病,不然也不會在她去世的第一時間就得到了消息。
遲疑一下,蘇措挑了個新話題說:“明天一早下葬之後,我就回研究所,你不用再來送我了。”
沒有意外的,陳子嘉吻吻她的額頭,把機票遞到她手裏。機票還帶著他的體溫,有點發燙。蘇措險些握不住。
“回去休息一下也好。你知道的,我就在這裏。”
說完陳子嘉轉身離開,他的背影那麼高大挺拔,步子穩健,即使走出老遠都可以輕易地分辨出來。蘇措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他的肩頭,目送他一路走到停車場,拉開車門。她仿佛能聽到車門被拉開時發出的聲音。他一路都沒有回頭。這個念頭剛剛在蘇措腦海裏浮現的時候,他回過頭來,對她微微一笑,笑容清晰,猶如就在眼前。
回到研究所後,蘇措整理了一下趙教授房間裏的書籍。大部分書都是專業書,還有一部分是音樂方麵,給裝在數個箱子裏麵。她把其中的一部分捐給了圖書館,剩下的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房間。蘇措的房間本就不大,堆滿了書之後更變成了舊紙堆。
最初幾天,半夜的時候她睡不著,就起床看箱子裏的樂譜。那些樂譜都是名曲,隻有一份特別,不是蘇措知道的任何一首曲子,壓在箱底,非常陳舊,灰塵比別處更多,好像從未打開過。不過旋律優美,飽含深深的愛意。翻到最後一頁,她終於看到了落款和曲名,方才知道,這曲子是趙教授的丈夫寫給她的,日期是他去世的前一個月。蘇措整整一個晚上隻看著那份樂譜,第二天她打聽到趙教授兒子的地址,把那幾個箱子打包好,原封不動地寄了過去。
盡管趙教授去世,可是博士學位還是得繼續念下去。在趙教授生病的半年裏,她給蘇措介紹了國家物理研究所一位名叫張楚的教授兼博導。在葬禮上蘇措已經認識了他,四十出頭的中年人,話極少,隻待在實驗室裏,不喜歡拋頭露麵,是那種潛心做學問的學者。他對蘇措指點良多,不過到底分隔兩地,在很多問題上交流相當不便。
問題很快就來了。論文快收尾的時候,蘇措才發現趙老師臨時交給她的任務裏,有一部分裏涉及到的理論需要用到強子對撞機做實驗室,而這樣的對撞機全世界隻有五台,國內有隻有國家物理研究所才有。張楚知道情況後,讓蘇措寫了個申請,二話不說就把她調入了國家物理研究所。
離開西北之前蘇措抽空去了一趟齊家屯小學。這次非常順利,不用再爬山路,一條公路直接修到了村裏。齊家屯小學也煥然一新,操場教學樓正在翻新,老師也多了三個,學生人數多了,附近幾個村莊的孩子也都可以來這裏上學。
蘇措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變化,老半天回不過神。
提起這件事情,蔡玉既高興又欣慰,費了很大力氣才把眼淚忍住,說:“申請了好些年,教育撥款總算下來了。”
“什麼時候的事?”蘇措問她。
蔡玉想一想,“一年了吧,就是你上次離開後不久。本來想早點讓你來看,但是我知道你是一有空就會來,現在肯定忙,不然早就來了。”
蘇措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
“怎麼了?”蔡玉問她。
“沒什麼,”蘇措立刻寬慰地對她微笑,“就是覺得很好,不知道說什麼。”
“誰說不是?我現在真是有種多年媳婦熬成婆的感覺。”蔡玉感慨。
蘇措側過目光細細打量蔡玉,她實在不知道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孩子當年是怎麼挑起整個學校的。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堅強地生活著,嘔心瀝血,殫精竭慮。
下課後,齊小飛領著一幫小孩子呼啦一下圍過來,蘇措就帶著孩子們跳繩,扔沙包,直到滿頭大汗,歡笑聲驚動了山間的一隻隻飛鳥。
離開研究所那天,是那年的最後一個月,西北下了一場大雪,蘇措麵對眾人送行的麵孔,想起這幾年自己也在這裏送走的師兄師姐,沒來由地生出一種人生無常的感受來。
算起來,這已經是蘇措在三個月內第三次回到這個她念了四年大學的城市。第一次是去法國,在首都機場轉機,下了一架飛機接著另一架飛機,別的什麼地方都沒去;第二次是從法國,什麼都來不及看就直奔靈堂。這一次明明可以待的時間久一些,她同樣也沒時間觀察和體會這座城市,隻是在公車上走馬觀花了一通,她把感悟跟四年前的對比一下,依稀覺得,還是一樣熱鬧啊。
蘇措很習慣國家物理研究所,很快的,她跟研究員老師、研究生都認識了,上下都相處愉快。兩所研究所沒什麼太大的區別,不過顯然這裏條件的確是好太多,又在首都又在市區內,跟西北那所的檔次完全不一樣。剛來了幾天,蘇措的名聲也很快就傳開了,在食堂吃飯的時候,認識不認識的人跟她招呼。她照例回個大方的笑容。如果還有人不知道她,旁人就嗤笑說,你還不知道嗎,是原子物理研究所調來的大美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