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躺到床上去的時候,蘇措很快就睡著了,起初倒是睡得好,不過在醒之前做了個夢,像是光怪陸離的電影鏡頭,全是零散的碎片。起初是趙老師,她穿著白色大褂在實驗室裏走來走去,說,小蘇,粒子軌跡圖給我看看;隨後出現的是爺爺,他豎起眉毛,凶巴巴地說阿措你怎麼又不聽話;再之後是過世的父母,兩人對她笑著,摸著她的臉蛋,說,我們家阿措最聰明了,爸爸媽媽永遠都愛你,兩個人還是年輕時的那個樣子,一點都不老。最後是江為止,他坐在棋盤的那頭,還是那麼英俊,以從未有過的認真神情說,阿措,跟我一起上華大,好嗎?我不許你考別的學校,那樣我就看不到你了;要是你變了心的話,讓我怎麼辦呢?
冷汗淋漓地醒過來,依然還是半夜,她不過才睡了半個小時。同時她的胃又開始翻江倒海。估摸著他們已經不在廚房,她再次下樓。讓她意外的是陳子嘉居然還沒睡,聚精會神地翻看著一疊文件,手邊除了電腦筆記本,還有一大壺咖啡,壺裏空了一半。
看到陳子嘉放下手裏的文件,疑惑地看著她;她簡短地解釋了句“我來找水”,然後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動。
“沒有熱水,隻有咖啡。”陳子嘉遞過咖啡給她。
蘇措胃攪成了一團,摁著額頭苦笑著說:“我不喜歡喝咖啡。師兄,你也少喝一點,你的胃不好,這麼熬夜不好。”
“你等一等。”
燒水的間隙蘇措看到他電腦顯示屏上的界麵,昏成糨糊的腦袋又起了點精神,她一隻手支著下巴,側頭默默看著陳子嘉在文件上修改增減,有時又拖過電腦查詢什麼,他麵目沉靜如水,偶爾稍稍斂一下眉頭,然後迅速地又舒展開。
“看什麼?”陳子嘉終於側過頭。
“師兄,你真是我見過長得最英俊的人了。從小到大,喜歡你的女生,都多得不得了。我記得讀大學的時候,不曉得多少人都嫉妒米詩,”蘇措笑眯眯地說,“我們宿舍那幾位,人人都有一大堆你的照片。她們還想混到你們學院的晚會,趁你喝醉了占便宜。”
陳子嘉撥開她額前的亂發,想要看清她和她的想法,可是她還是那樣的微笑和神態,轉眸之際帶了點孩子氣的俏皮。他於是笑了,柔聲說:“可隻有你不在意我。”
蘇措覺得累,枕著自己的手臂,歪著頭繼續說:“以前我覺得我哥哥是我見過最受歡迎的男生,後來發現為止比他還受歡迎,再後來認識了你……你比他們還厲害。你看,你工作很好,能力也好,家境很好,人長得也好,隻要你一個點頭,你說,多少女孩子會喜歡你?她們中什麼人都有,比我漂亮的,比我聰明的……”
陳子嘉臉上的笑也掛不住,眉頭逐漸鎖起,“好端端的,為什麼說這個?”
蘇措望著他的眼睛,輕輕開口:“我剛剛做了個夢,又夢見為止。”
陳子嘉目光一緊,他終於猜到她要說什麼,本想阻止,可是卻一言不發,隻把她的手納入自己手心,攥得緊緊的,等著她把話說出來。
“我夢見我跟他下棋,他說,輸掉的人得答應贏家一個承諾,”蘇措繼續說,“其實他的棋下得並不好,從來沒贏過我,可是還是陪我下棋。他隻贏過那一次,其實是我讓他贏的,老這麼輸下去,很沒意思……總之,他贏了半目,隻有半目……”
水壺裏的水燒開的聲音打斷了談話。蘇措停住敘述,抱著茶杯大口大口地喝著,滾燙的水落到胃裏帶來了種奇特的舒適感,晚上喝下葡萄酒後勁十足,酒意忽然湧出來,也帶來了一股莫名的勇氣和決心,這些諸多她自己也不明白情緒如山堆積。她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師兄,我想明白了,抱歉給了你錯誤的希望。很多年前,我已經答應了他,就不能再答應你什麼。”
陳子嘉看上去出奇的平靜,他伸手探探她的額角,“阿措,你分不清噩夢和現實了。你額頭上都是冷汗,糊塗了,我送你回房間。”
蘇措兀自笑起來,一字一句地說:“師兄,我們認識這麼久了,你什麼時候看到我糊塗呢?我做什麼,說什麼,我都有數。”
“不,你沒數,”陳子嘉聲音略一提高,他的嗓音本來就略低,此時聽來,分外嚴肅,“在許一昊前麵,你敢說你沒有糊塗過?有一段時間,你甚至都分不清楚他和江為止。而你現在跟我說,你從來不糊塗?阿措,你究竟是欺人還是欺己?”
心口猛然一縮,蘇措不再搭腔,把喝空的杯子重重擱在桌上,站起來往外走;剛踏出一步就被一陣大力扯回去,然後一隻手就緊箍她的腰,她固執地低著頭,卻被陳子嘉用另一隻手擒住了下頜,逼著她直視他的眼睛。英俊的臉孔在她麵前放大若幹倍,她看到他的眉毛細長,緊緊蹙著,然後漸漸隻能看到他的眼睛。他眸子的顏色純淨,如極品墨玉打磨之後的那樣,不透明,深得可怕,溢滿了悲愴和痛楚,還有壓抑到最深處的震怒。
“我不在乎你答應過江為止什麼,那都過去了。他已經不在了,他沒法陪在你身邊,他不能照顧你,他到底是留下了你一個人。你看,這裏現在隻有我們,隻有我們,”陳子嘉渾身都在發抖,在說那番話的時候,眼裏的光一黯,然後陡然一亮起來,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悲愴和心酸,“你看清楚,你聽清楚。我愛你,蘇措,我愛你,你愛我嗎?”
“你——”蘇措不能思考,眼前耳邊電閃雷鳴。
話音未落,溫暖的,略帶濕意的唇堵住了她剩下要說的話。那個吻不受控製,來勢洶洶,仿佛要奪走一切。兩個人毫無縫隙,她貼在他的胸口,感受到他嘴唇的溫度,急促的喘息和身體裏的起伏,肌膚緊密相貼的觸感引起一波又一波的戰栗和酥麻。
有意識的時候,她伸手去拉開他,可是她有多大力氣,他也用了數倍的力氣來擁緊她和吻她,唇舌一寸一寸地深入,屬於他的氣息一路攻城略地,輾轉吸吮著奪走了她的呼吸和空氣,和一切。蘇措仿佛聞到葡萄酒的味道,也迷惑了;掙紮時她瞥到窗外漆黑一片,再瞥到他濃黑的睫毛和眼睛,意識瞬間全部潰散,力氣詭異地消失殆盡;她什麼都顧不得了,什麼都不再管。
數年來積攢下來的所有的理智和冷靜統統背棄她,絕塵而去,躲在窗外漆黑的夜色裏,對她揚聲大笑,笑聲尖銳刺耳。她的手不受控製,從他的後背挪上去,緊緊攀住他的脖子。她觸碰到他頸上的皮膚,可就連那裏都是炙熱的,帶著薄薄的一層汗意,簡直燙手。
這個吻不斷被加深,延長。這樣回應的結果使得那個晚上更加混亂和無法收拾,誰也不知道最後兩個人到底是終於因為缺氧而分開還是因為突然響起的手機的鈴聲而分開。
陳子嘉一隻手抓起桌上的手機接聽,另一隻手力道不減,箍著她的腰;他下巴緊緊壓著她的肩頭,仿佛想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掛上電話他略略鬆開了手臂的力度,瞬間就恢複了冷靜和清明。蘇措喘息未定,卻在他的眼睛裏讀到了她一直擔心的消息。
矗立良久,陳子嘉靜靜看著她,說:“趙若教授昨晚過世了。”
蘇措腳步一個踉蹌,恍惚中,窗外的無邊無際的黑色就湧到了眼前。
第二天他們立刻辭別蘇智和應晨趕到巴黎,到中國的機票早已賣完,但陳子嘉跟機場工作人員一番交涉,拿到了兩張預留機票,蘇措鑽進機艙,幾乎虛脫。陳子嘉坐在她身邊,攬著她靠在自己身上。
飛機進入雲層之後,視線所及都是茫茫一片,仿佛墜入一團碩大無比揮之不去的混沌。這個過程漫長得無邊無際,好像永遠沒有盡頭。不知道過了多久,飛機終於突破了雲層,久違了的陽光浪一樣地湧了出來。
陳子嘉跟空姐要來一條毯子,搭在她身上,“阿措,你睡一會。人總會百年歸老,擔心多了,又有什麼用。”
聲音讓蘇措回神,把目光從飛機外的雲層收。她看到陳子嘉關切的眼神,想起一件事情,頓一頓後問:“你一直都知道我哥我嫂子之間有問題嗎?這麼久以來,我都以為他們是模範戀人,模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