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六章 異國(1 / 3)

接到蘇智電話的那天,恰好是研究生階段最後一個學年開學後的第一個周末。晚上,蘇措處理完一組實驗數據,關了電腦準備離開時,電話響了。

電話那頭蘇智的聲音高亢有力,第一句話就是報喜,說自己當爹了。這算是蘇措這段時間以來接到的最好消息,她大喜過望,詳細地聽著蘇智彙報情況,連個插嘴的機會都沒有。

末了他命令她:“如果有空,來法國看你的小侄女吧。”

以前的幾年聽這話若幹次,不過這次蘇措是頭一次認真地考慮起這件事情來。最近她本來也有假,護照也辦了下來,再說待在研究所也是七上八下地擔心,不如真的去國外看看自己那個剛剛出生的小侄女?

……

去法國的過程需要在首都機場轉機,拖著行李箱通過海關時,蘇措環顧四周,一樣熱鬧,一樣的人來人往。四年前大學畢業離開這個城市,四年後又回來,雖然外麵變成什麼樣子她並不清楚,可是光看這翻新後的國際機場,就知道這座城市也應該有所改變。

蘇措前麵的一行人都是外國人,很熱鬧地說著什麼,說得手舞足蹈不停地比劃。蘇措為了免受其害,朝後退了一小步,可還是被一個前麵的人打到手臂,那個有著大胡子的外國人立刻回頭朝她說了一串法語,然後一頓,又說了一長串英文。蘇措的英文聽力很糟,加上那個人的口音並不標準,她隻隱約地聽出來他是在道歉,就笑著擺擺手。

“他在問你能不能跟他合照。”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蘇措一回頭就看到接近一年不見的邵煒拖著行李走來。他穿著深色的西裝,衣服給燙得筆直,風度翩翩。也不光是他,那是一行人,七八個人的穿著都非常正式,蘇措對其中一位有印象,是華大數學係的教授,是位國內知名的數學家;她隨即想起剛剛在報紙上讀到國際數學年會在法國召開的新聞,頓時恍然大悟。

“怎麼你也去法國?”邵煒問她。

“去看我的小侄女。”一提起這件事情,蘇措眉飛色舞,掩飾不住的喜悅。

邵煒凝視蘇措,笑著點頭,“好啊。”

托運完行李,邵煒把蘇措介紹給那些數學家認識。知道這個漂亮的姑娘是學物理的,又是趙若教授的得意弟子,對蘇措親切非常。

“對了,”邵煒問她,“我聽說趙老師病得不輕啊。”

蘇措臉色一變,飛快地說:“我知道,你不用再說了。”

邵煒無聲地一歎。她還是這樣,自作主張地把所有人關在外麵。

他們在頭等艙,跟她的位子不在一處。一在窗邊坐下,她就開始打盹。兩天前開始,她就開始奔波,累得姓什麼都快不知道。聽到空姐溫柔地用中法兩語提醒旅客的起飛前的注意事項,蘇措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想:若幹年來,她好像總是在疲憊勞累中掙紮著過日子。為什麼人生搞成這個樣子?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原因。

到了法國之後才發現巴黎正在下雨,的雨看上去跟國內也沒有什麼區別,蘇措在機場給蘇智和應晨打了電話,家裏的電話,手機始終沒有人接聽。她幾乎慪得快吐血,恨不得立刻買機票飛回去。在語言環境全然陌生的,她哪怕有十八般武藝都沒有用。唯一慶幸的,好在這裏還不止她一個人。

邵煒看著她,“怎麼你事先沒告訴你哥?”

蘇措狠狠踩著光滑可鑒的地板,笑得那叫一個無奈,“我想給他個驚喜,可他倒好,直接給我個驚訝。”

“那跟我們去酒店,然後再打電話找他。”

巴黎跟蘇措想象中的不一樣,她在蘇智的照片裏看到過這個城市的一切,早就領略過其中的風情和浪漫,四處彌漫的濃濃曆史氣息,所有一切她並不意外,也不覺得新鮮,仿佛早已來過這裏。讓她驚奇的是另一件事:一路走來,街頭各種露天咖啡館、餐廳到公園,眾目睽睽下熱吻的情侶隨處可見,哪怕是下雨都不能刪減他們的興致,隻是讓這環境看上去更加浪漫。

這哪裏是普魯斯特筆下的那個巴黎?蘇措想。完全不是。

酒店在巴黎大學附近,門口掛著各種語言的橫幅,還有各個國家的國旗。新聞上說,這次數學年會彙集了全球上百個國家的數學家,盛況空前。她現在總算信了。在房間裏剛放下行李,打給蘇智的電話終於通了。

知道蘇措在巴黎,他仿佛燙到似的一驚,而後邊笑邊歎:“阿措啊阿措,你來之前怎麼不告訴我們一聲,我們現在都不在巴黎啊,在敦刻爾克。”

蘇措瞠目結舌,“那怎麼辦?”

“你現在在哪裏?”

說了酒店名和房間,蘇智略為思考,說:“我找朋友去接你。”

蘇措還想說什麼,可是那邊已經掛掉了電話。蘇措盯著自己的手機發愁。

邵煒看到她古怪的神色,笑問:“怎麼了?”

“國際長途加漫遊——”蘇措悲哀地說,“你猜,多少錢一分鍾?”

邵煒大樂,出主意:“找你哥報銷去,再說本來就是他的錯。”

蘇措連連點頭,笑得腰都直不起來,確實是個好主意。

晚飯後重新回到酒店,邵煒才有了時間打開行李箱整理行李。蘇措湊過去看,半個箱子裝著筆記本電腦,一疊一疊的論文和書等等,還有半個箱子是衣服。

蘇措臉一熱,迅速地別過臉,順手抓了本論文集開始看。

瞥到蘇措尷尬的神情,邵煒忍不住失笑,抓了幾件衣服就去洗澡。

浴室裏傳出水流聲,蘇措一回頭就能看見磨砂玻璃後晃動的高大人影。她匆匆別過頭。起初是為了掩飾尷尬而翻著那篇英文論文,讀了幾行之後,蘇錯驚奇地發現這幾年研究生讀下來,自己的英文閱讀能力大有長進,就算是艱澀的數學論文讀起來都沒有太大困難。

“……晚上你就住在這裏吧,”邵煒的聲音隔著玻璃傳來,“不知道蘇智會讓誰來接你,我不放心陌生人。”

還沒來得及說話,服務台那邊就來了電話。悅耳的女聲說著法語,她自然聽不懂她說什麼,唯唯諾諾了幾聲。回頭看到邵煒隻披著浴衣從浴室裏出來,頭發濕漉漉的,其中額前的頭發都快紮到眼睛裏。

邊擦著頭發,他接著剛剛的問題問:“怎麼樣?”

蘇措有點啼笑皆非,環顧一下四周。這間房是單間,怎麼看也不能多看出一張床來。就算是還有一張床,她也沒有跟除了蘇智之外的異性一起過夜的經驗。

敲門聲響了起來,因為時常有人來找,房門一直虛掩著,沒有真正關上。邵煒也沒看門,習慣性說了句請進,來人就大步踏進屋子。

“算了,”蘇措低頭看著論文,說,“我還是——”

一大片陰影攜同一道來勢洶洶的目光陡然降臨在她身上,讓她沒來由地如坐針氈,再小心翼翼地把頭抬起來,愕然中發現她屋子中央站立著的修長身影。因為來人個子很高,幾乎擋住了壁燈全部的燈光。

蘇措忽然眼前一花。那張英俊得讓人無法忘記的臉上的神色各種各樣,怒氣,擔心,焦灼,憂慮等等情緒輪番閃過,目光又直直逼來,簡直讓蘇措招架不住。她靜靜地把論文擱回小桌上,小心翼翼地按照順序排好,然後站起來,嘴角一彎就閃出個笑跟他招呼:“師兄,為什麼——”

“我來接你。”陳子嘉沉著聲音說道。

蘇措點點頭,露出醍醐灌頂的神情。

“這又是怎麼回事?”陳子嘉怒氣壓得隱約,聲音一字一頓,在壓抑之下聽來幾乎是稱得上咬牙切齒。說著他目光淩厲地再一次掃過房間,薄薄的唇抿住,眸子因為激怒之色而亮得嚇人,手捏成了一團,手腕上青筋突突直跳,眼睛裏越燒越濃的火光使得蘇措忍不住朝後一縮。她知道對陳子嘉而言,這已經算是極度的忍耐了。

順著他的目光,蘇措亦環顧了房間一圈。在公平公正的目光下,她的確發現,這裏的氣氛是非常不對。青年男女共處一室,加上打開的行李箱裏的內衣,浴室裏竄出來騰騰四溢的熱氣,剛剛洗完澡隻披著一件浴袍的邵煒,橘色的燈光仿佛也沾染了巴黎的浪漫色彩,不動聲色晃動著,怎麼看怎麼曖昧。

邵煒跟陳子嘉對視一眼,一句話不說,往床上一坐,拿起毛巾開始繼續擦頭發。兩個人目光對視的刹那,仿佛一道閃電從房間裏亮過去,每個人的神色都給照得清清楚楚。雖然時間極短,仿佛發生了一切。笑了笑,蘇措繼續那個尷尬的確又不能缺少的招呼:“為什麼你也在法國?好巧。”

她笑得一臉坦然,陳子嘉看到了,怒氣頓時消失不少。凝視著那張笑盈盈的臉孔,他走近一步,好像覺得距離還是很遠更不甘心似的,他再靠近一點,直到把蘇措完全納於他的氣息之下,終於把怒氣裝回盒子裏,平靜地回答:“我來這裏開會,蘇智剛剛給我電話,讓我來接你。”

這句話一完,場麵頓時一冷,怪異的氣氛徘徊良久不去。蘇措咬咬牙,開口:“在飛機上遇到了邵師兄,下機後又找不到蘇智,隻好一起來了這裏。”

“你的行李在哪裏?”陳子嘉兩道眉毛一皺,問。

蘇措一默,指了指腳邊的箱子。

兩人距離極近,陳子嘉手腕隻微微一動就把她帶入自己懷裏,隨後一隻手臂就繞上了她的腰;另一隻手準確地握住行李的把手。略一回頭,他對邵煒客氣地點頭示意,“謝謝你照顧她。”

邵煒霍然一下站起來,冷靜地說:“我幫的是她,不是你。”

陳子嘉眼睛一閃,露出個輕鬆淡定的笑,也不解釋也不補充,一言不發地摟著蘇措朝外走。蘇措沒有勇氣看邵煒,她闔上眼睛片刻,想,這樣的收場也不是什麼壞事,然後任憑陳子嘉以那種親密的姿勢摟著她離開。

夏天並未完全過去,兩個人穿的是薄薄的外衣,隔著他的襯衣,蘇措感覺到他身體裏炙熱的溫度。蘇措不曉得陳子嘉要把她帶到哪裏去,她也沒問。她隻曉得陳子嘉對出租車司機說了個她聽不懂的地名,然後車子就飛了出去,濺起了水花。

外麵的雨越來越大了。雨中的巴黎變了個樣子,咖啡館的燈光搖曳不休,街道旁行人減少,偶爾有人在樹下擁抱接吻,那長吻竟可漠視周遭的一切。雨點敲打著出租車的門窗,好像無數極有耐心的客人在敲門。

其實也不過從一家酒店換到城內的另一家規模更大的酒店而已。

沒開燈之前,房間裏的家具影影綽綽,空氣黏糊得好像糖漿,兩個人在夜色中站著,蘇措想,雨天巴黎的空氣跟國內也差不多,這樣想著她不覺笑了。再回神的時候,她被陳子嘉輕輕擁住了。

“你決定來法國的前幾天我才給你打了電話,那時候你沒有告訴我你要來。”

“你說你要出國,而我也不過隻來幾天就回去。”蘇措低低開口。

陳子嘉頓一頓,說:“蘇智的女兒滿月,我隻要有空,都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