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醫院後,蔡玉在重症監護室外等得焦頭爛額,李文薇神色緊張地正在和其餘幾位醫生小聲地交談;半晌她走過來,說一堆的醫學名詞後再總結道:“沒有大礙,是藥物過敏引起的,以後不用那味藥就可以了。”
這番話讓蘇措重重鬆一口氣,透過玻璃窗看了一眼重症監護室。小飛臉色蒼白得好像漂白之後的紙,緊緊閉著眼睛,五官都快擠到一處,光從那個神態就可以知道他受了多大的苦。唯一能讓人確信他目前情況良好的就是那幾台監測儀器上暫時穩定的數字了。
蘇措感激地握住李文薇的手,“李醫生,太謝謝你專門來一趟醫院。現在小飛沒事了,你們先回婚禮上去吧,還能趕上一頓午飯。”
李文薇用征集意見的目光看向許一昊,許一昊簡短地說了一句:“不急,等一等,確認孩子沒事再說。”
“那去吃午飯吧,我知道附近有家餐廳不錯。”李文薇提議。
“我跟蔡玉就不去了,在這裏守著也放心一點,”蘇措擺擺手,就近在醫院的長椅上坐下,說,“子嘉你去,記得給我和蔡玉帶點回來。”
她叫得很親熱,陳子嘉目光一暖,俯身握一握她的手,又對蔡玉點頭一笑,仔細問她喜歡吃什麼不喜歡什麼,蔡玉歎口氣,說了幾句“隨便吧”;李文薇還想再勸她們一起去,但是一回頭卻看到許一昊目光在掠過蘇措的時候稍微一變,一句話都沒再多說。
這樣衣冠楚楚的幾個人站在走廊裏,非常受關注,時不時地有人往這邊打量,直到三人離開後,那種被注視的感覺才漸漸消退,蔡玉打起點精神說:“我昨天問了醫生,醫療費大概需要十多萬吧。”
蘇措存心打趣:“我又不嫁給你,你擔心我嫁妝做什麼?”
這句話說得蔡玉終於笑了。為了驅散心裏的擔心和恐懼,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就像還在大西北那個偏僻的小學裏。
蔡玉說:“你跟陳子嘉好像跟那時候不一樣,那時候,你對他很客氣。”
說完側頭看她,看著她臉上的微笑,那是如釋重負的,徹底解脫的笑容;而那雙眼睛裏,全是光彩。她平時也足夠美麗,可現在卻美到了極致。蔡玉聽到她說:“你說我是不是很傻,直到今天,才想明白了。”
蔡玉等著她說下去。
“其實,放開也不是很難的事情,”蘇措輕輕說,“他為了我,能跟父母據理力爭,我還有什麼好堅持的?我這一生,對不起很多人,不能再對不起他了。”
那天晚上的時候齊小飛也醒了,因為治療過體溫也不再升高,顯出某種好轉的跡象,手腳的皮膚大塊地脫落,碰都碰不得,看上去觸目驚心。孩子記憶力好得驚人,一見到陳子嘉站在床頭立刻也叫了出來:“陳叔叔,你怎麼也在?”
陳子嘉坐在床沿,俯下身,對小飛微笑,“如果你們蘇老師早點告訴我你生病,我一早就過來看你了。”
蘇措瞥他一眼。陳子嘉無視她的目光,繼續跟齊小飛說話聊天,內容不外乎是如果你病好了,叔叔帶你去什麼地方玩之類。孩子一聽之下興奮之極,可是大病之後到底還是精神不好,很快就再次睡過去,但嘴角還掛著淺淺的笑容。
病房裏其他兩個孩子都睡了,走廊裏行人漸少。蔡玉堅持要他們回去,自己守在醫院,蘇措強不過她,也隻有先離開。
兩人沒有等電梯,順著樓梯一級一級地走下去。鞋子落在台階上引起的腳步聲一高一低,好像燈光也給踩碎了。蘇措知道陳子嘉在她身邊不緊不慢地跟著,就是一言不發。她心裏有數,他也在思考,這件事總是要說個明白,但怎麼說,由誰說就是個問題了。
果不其然,下到一樓的時候,陳子嘉終於問:“付醫療費的錢,你是哪裏來的?”聲音倒是平靜得很,仿佛早已得到答案。
蘇措一默,故作輕鬆地說:“跟同學同事借的。”
“你寧可跟同學同事借錢也不願意找我幫忙?”陳子嘉重重地呼吸,像是在竭力壓製什麼,即使苦笑又是無奈,“蘇措,你不能什麼都瞞著我。”
蘇措低著目光,輕聲說:“不會了,下次不會了。”
在路燈光芒下,蘇措又細又長的睫毛微微抖動著。陳子嘉深深吸一口氣,抱住她,細細密密地吻著她的額角和鬢間柔軟的頭發,在她耳畔低語說:“阿措,我就是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不告訴你,是因為我害怕。”蘇措俯在他肩頭,啞著嗓子低聲說。
陳子嘉專注地問:“害怕什麼?”
蘇措凝視他,伸手貼在他的臉頰上,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她手心冰涼,陳子嘉抓住放到嘴邊輕輕吻一下,再抬起她的下頜,看著她的眼睛溫柔地吻下去。唇舌交纏最後兩人氣息都不穩,又緊緊擁在一起,但是沒人說要分開。
這時卻聽到附近傳來一聲笑,李文薇抱著胳膊站在住院部入口,對他們微微笑著。
蘇措臉一熱,匆匆別過頭,再扭回來的時候臉色已經恢複如初,甚至還帶著點俏皮的眼神。
陳子嘉半點也不介意她看到這一幕,彬彬有禮地笑著頷首招呼。
“我是回醫院拿東西的,”李文薇抿嘴笑笑,朝路燈下白得晃眼的車子裏走,走幾步後又回頭囑咐,“結婚的時候別忘記給送張請帖。”
“不會忘的,你們也不要忘記。”陳子嘉揚手一笑,朝車子裏的人看了一眼,反射光太強烈,但還是可以瞥見車子裏的人影。
看到車子從林陰道上駛走,蘇措仰頭看著藍墨色的天空,不禁想起多年前的一個下雪天,才說:“我對不起許師兄。”
陳子嘉眉目一動,說:“你別多想。一昊現在也過得很好。你不會看不出來,隻是……”說著他語氣微微一改,就沒了下文。
蘇措挑眉看他。
陳子嘉撥了撥她的頭發,手指從她的臉頰上劃過,輕輕說:“隻是,一旦愛過,總會留下的。”
蘇措惻然。
“你以前的,我不在乎,”陳子嘉順勢吻上她的眉心,“從現在起,你都是我的。不然,這一輩子,我怎麼過下去?”
在醫院住了兩個星期,齊小飛終於出院,情況恢複得也比較可觀。陳子嘉在周末開著車帶著他去了市內幾個大型的科學博物館,孩子滿臉的興奮,神采奕奕地問他們這是什麼那又是什麼,仿佛這段時間的疾病全都不翼而飛。
不過上火車之前小飛卻忽然端肅了神色問蘇措:“蘇老師,給我治病的錢是你給的嗎?”
蘇措詫異地看了蔡玉一眼,發覺蔡玉也是一樣愕然才知道並不是她告訴齊小飛的。蘇措從來都知道十一二歲的孩子能敏銳到什麼地步,尤其是像齊小飛這樣的孩子,大事上實在是很難瞞得過。她略略思考之後,再肯定搖搖頭,指了指陳子嘉,“不是我,是陳叔叔給的。”
“陳叔叔,謝謝你。我會還給你的。”他嚴肅地說。雖然他個子很小,但是說話的時候眼睛裏流露出了一種絕少在孩子身上看到的堅決與毅力。
陳子嘉蹲下去,握住他的手,同樣用嚴肅的語氣說:“好,我會記賬的。還有不到十年,你就可以上大學了,到時候再還。”
小飛充滿自信地點點頭,拉一拉蔡玉和蘇措,“老師,你們幫我記著。”
兩人相視一笑,蘇措用力擁抱蔡玉,“有事情就找我。”
蔡玉微笑地看著她,牽著齊小飛的手進站,那背影雖然小,可卻無比高大。
火車開走後兩人緩步走回停車場,一路上蘇措都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一直到上車都沒有吭聲。
陳子嘉這時才似笑非笑慢條斯理地開口:“不知道你還要看我多久。”
“你被人看得還少?”蘇措啼笑皆非,“幾十年前就該習慣了。”
“你不一樣。”話音一落,陳子嘉立刻俯身過來,鼻尖微微一碰之後,臉頰也輕微地擦過。
蘇措給他嚇一跳,臉頓時一紅,直覺地去看車窗有沒有關嚴,“怎麼了?”
那緊張的樣子看得陳子嘉眉毛一揚,笑意不可抑製地從眼角眉梢流露出來,“給你係安全帶。”
蘇措隻好瞪他一眼。
坐回去後陳子嘉還是沒有開車,他手搭在方向盤上,一下一下地敲著,徐徐地說:“我過兩天要出國開會,回來後你跟我一起去見我爸媽,然後就去見你伯父伯母,怎麼樣?”
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流露出了考量的。聞言之下蘇措心裏被什麼東西一擊,側頭看他,半晌不知道說什麼。那樣的目光看得陳子嘉暗暗地一顆心揪起來,但是同樣看著她,反而更堅定毫無退縮之意地看著她,不曉得過了多久,最後終於聽到她說:“好啊。”
聽到那兩個字的時候,陳子嘉心口一塊大石砰然落地。
“你爸媽喜歡什麼?”蘇措問他。
見她問得相當認真,陳子嘉握住她的手,把本來想說的“你不用在乎這個”那句咽下去,開始說起父母的喜好來,蘇措專心地聽著,他敘述很流暢,但是說到最後卻一頓,還是說出來:“我爸爸非常喜歡下圍棋。”
“噢,”蘇措眨眼,“下得好不好?”
“我不清楚,”陳子嘉搖頭,“不過應該不會太高明,平時忙得那麼厲害,也沒有多少時間下棋。”
蘇措側頭微笑,“你可以告訴伯父,我也會下圍棋,棋藝還不錯。”
陳子嘉心裏一瞬間百感交集,他說不出話,他隻有緊緊擁抱她,他仿佛在泥濘夜路中前行的路人看到了光明,或者更甚。六月的陽光帶著花香穿透到並不寬大的車廂裏,流光掠影地給一切烙下印記,使得這一天在他們的記憶裏顯得如此溫情和特別,讓人覺得,這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