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嘉一出國,蘇措也就閑得多,除了待在實驗室裏忙著似乎永遠不會做完的實驗之外,時不時地也看看新聞,一段時間以來,電視報紙上常常提到這次會議。陳子嘉意氣風發,在那麼苛刻的鏡頭下還是顯得完美無缺。晚上她獨自在宿舍裏,把蘇智前不久帶回國的圍棋拿出來,一個人坐在地上,對照著數十甚至上百張參考圖打譜,房間裏再無人聲,隻有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節奏悠然,不徐不重,仿佛那聲音也有了智慧,在自主地思考下一步如何行動。在這種沉靜的氣氛中,時間流逝得從容而急速,迅速地就能消耗一個晚上。有時候她會想起鄭樂民的那句話,如果那時她堅持著要進國少隊,成為職業棋手,現在會在做什麼?
敲門聲忽然響起來。
蘇措繞過棋盤,踩著拖鞋去開門,門口站的卻是蘇智。他拎著一堆東西走進來,一進屋就感慨和驚訝,“怎麼這麼熱?居然沒有空調,你夏天怎麼過?冰箱也沒有,這些東西放哪裏?”
蘇措麵無表情地坐回地上,開始下棋。
恍若沒有察覺蘇措的神情,蘇智放下袋子,繼續說:“收拾下東西,去我那裏住吧;或者我明天讓人來安裝空調。”
蘇措並不在乎,“我沒那麼嬌貴,習慣了也不覺得熱,上班還近。”
蘇智坐在床沿,審視地看著蘇措,說:“陳子嘉跟我說了那個生病的孩子。”
蘇措慢悠悠地抬起目光,淡淡地說:“開始我打過你的電話,你秘書說你沒時間,還掛了我的電話。哦,她聲音挺好聽,人應該也長得很漂亮吧。”
聽罷蘇智臉色劇烈一沉,本來還算輕鬆的表情頓時消失無蹤,“什麼時候的事?”
“你還不知道嗎?”蘇措誇張地睜大眼睛,露出非常吃驚的樣子,“噢,我想想看啊,那時候大概是晚上十一點了,她還拿著你的手機呢,不過也許是你的手機號碼有兩個?其實我也不是真的要找你借錢,我自己也能想辦法的。你實在不用叫秘書來敷衍我。哥哥,你說是不是?”
一席話真真假假說得蘇智臉色愈發難看,滿臉風雨欲來。他知道蘇措忽然刻薄是有理由的,但是並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笑著試圖解釋:“阿措,我怎麼會讓人敷衍你。前段時間我連續兩個星期都通宵待在公司裏,她也在幫我處理一些事情,可能你誤會了。”
蘇措壓根就沒回答他,冷著一張臉繼續下棋,“問你的漂亮秘書去。”
蘇智隨即拿著手機去陽台打電話。蘇措隱隱聽到他在說什麼,但偏偏一個字都聽不清楚。半晌後他才回來,笑眯眯地賠笑道:“她說不知道是你。好了,我鄭重地賠禮道歉還不行嗎?”
看到他的確不知情,蘇措這時才苦笑一聲,“其實我哪裏是在怪她?哥哥,我隻是想知道,如果那個電話是嫂子從國外打回來的,不曉得會是什麼後果。我信你,她會信你的說詞?而且,以你的職位,還不知道謹言慎行這句話?中學的時候又不是沒發生過這樣的事。你是心地坦蕩,對她沒意思,但她也許會誤會。不然她敢隨便掛你的電話嗎?”
一席話說得蘇智臉色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沉沉地點頭,“我知道了。”
蘇智走後不到片刻,敲門聲又響起來。蘇措頓時頭大了數倍不止,皺著眉頭去開門,卻在開門的時候眼角突突一跳。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來訪的客人會是許一昊。
就在她沉默的工夫,對門和隔壁的房門都打開了,數道絕對沒有惡意但是深深好奇探究的目光朝她掃射過來。這裏住的人都是研究所的同事,不是什麼不相幹的路人,平時低頭不見抬頭見,讓他們誤會實在是太糟。想到這,蘇措簡直要跳起來,再這麼下去,她的名聲大概全給毀了。
看到蘇措眼睛裏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過,許一昊表情鎮定,安靜地說:“是我。”
“嗯。”蘇措靜了片刻,看到他沒有離開的意思,轉身返回屋內,換好鞋拿著挎包對依然站在門口的許一昊點頭示意,“我這裏沒有空調,很熱,我們出去說。”
許一昊短暫地沒有動,沉思地看著小桌上的棋盤,目光又在蘇措身上蜻蜓點水地一停,然後才點點頭。
出門的時候隔壁房間的一個長蘇措兩歲的師姐一把拉住她,擠眉弄眼地低聲說:“天天都有人開著車在樓下等,小蘇,你行情不錯啊。果然長得漂亮就是好。”
蘇措給她說得冷汗淋漓,特地落在許一昊身後兩步解釋:“師姐你誤會了,剛剛來的是我的哥哥,親哥哥;現在這位是我大學時的師兄,有點事情找我。”
師姐半信半疑,“以前那位怎麼沒來?他們說是你男朋友。”
蘇措微笑著點頭,“他出國開會去了。”
雖然時間接近十點,蘇措站在樓下想一想,跟許一昊說:“南門附近有家通宵經營的豆漿店,去那裏怎麼樣?”
許一昊嘴角浮起個奇特的笑容,簡短地說:“你說了算。”
豆漿店裏人不多,大都是附近大學裏忙著期末考試而熬通宵的學生們,人人安靜地伏案寫寫畫畫,寂靜之下,空調聲音也顯得格外的響。
兩人挑了張靠窗的位子坐下,四周人少,不容易被打擾。所有的夜宵都送上來之後許一昊環顧一下四周,說:“我記得你為了複習英語,期末了也會這樣熬夜。”
蘇措淺笑,“師兄,你來找我,不是來提醒我英語很爛這件事情吧。”
許一昊沉默半晌,然後說:“你一點都沒變。”
“好多人都這麼跟我說過,人人都變了,隻有我沒變,是嗎?”蘇措說,“我也沒有辦法。我不知道怎麼變。”
許一昊凝視她。幾年下來,他平時在法庭上,哪怕是國際法庭上都可以用兩種語言滔滔不絕,做到每字每句有理有據深思熟慮;可若幹年下來積攢的功力在她麵前潰不成軍,還是一見到她就恢複成以前那個樣子,半點抵抗之力都沒有,訥於言語。
氣氛頓時冷了下來,不過總要有個人說話的。蘇措於是笑笑,“師兄,你跟李醫生什麼時候有空,我請你們吃飯,我想謝謝她。”
許一昊仿佛沒聽到問話的樣子,終於說:“有件事情我始終都不明白。”
“什麼?”
“我跟江為止,是不是真的很像?”
他的眼神飽含困惑,聲音刻意地壓抑後,仔細聽的話能聽得出藏得極深的茫然情緒和無所適從。那樣的目光是蘇措從未見過的,這個問題也是她從未深想過的,可是如今經過他一提,讓她沒來由地一驚,胸口迅速地冷成冰塊,然後摔到了地麵,大概是裂開了,大概沒有。她下意識地要站起來,可是她終究沒動,任憑記憶裏的畫麵頻繁閃現,最後才安靜地說;“其實不像。是我錯了。”
許一昊看著她,等著她說下去。
蘇措捧著豆漿杯,目光沒有焦距,不知道看向哪裏,“我曾經問過他名字的意思,他說,有所為,有所止。他自己也真的是這樣。他認真,正直。起初我跟他借作業抄,他卻怎麼都不肯借,說不能弄虛作假欺騙老師,欺騙自己,還說我如果不懂,他可以一道一道地講給我聽。他對誰都是這樣。班上有個男生有一次生氣了,說這一張卷子都不會,你也講給我聽?他就真的花了好幾個周末的時候給那個男生補習,每次講題講得嗓子都啞了。
“他就是這種人,從來不弄虛作假,甚至從來不說謊話。他跟我說,他不是不知道怎麼弄虛作假,不是不知道怎麼說謊,隻是那樣,是對自己和生命的不負責任,他不會做的。當時我就想,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人呢?”
一席話聽得許一昊肅然,然後看到蘇措眼睛裏不著痕跡的悲哀神色,心裏一動,知道自己說什麼她都未必聽得進去,輕輕歎口氣。
“師兄,你們不一樣。”
“難怪,難怪。”許一昊沉默半晌後開口,聲音疲憊卻隱隱有種解脫的味道,“一直以來,都沒有勇氣問你,現在終於知道了答案,也明白了。”
“那就好。”蘇措笑眯眯地說,端起豆漿喝了一口。許一昊側過了臉,看著玻璃窗外的柏油大路,車來車往的繁榮景象。在燈光下看來,他的確成熟,側臉上的線條經過歲月的打磨已經重新給刻畫和雕刻了一遍,硬朗得多,依稀中能看出當年的影子。可的的確確,和記憶中的江為止完全不一樣了。
“你跟陳子嘉真的準備結婚?”許一昊轉頭看著她,靜靜地問。
蘇措微笑著點點頭。
“什麼時候。”
“不知道,全憑他的意思。你跟李醫生呢?”
“大概在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