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九章 複得(2 / 3)

“李醫生真是好人,”蘇措感慨,“仁心仁術,說的就是她。”

“我知道。”許一昊略略一笑,半晌後說,“我第一次遇到她是在英國,她來旅遊,跟旅遊團走散了,她英文也不好,問不到路,獨自一個人不知道怎麼辦,在路邊急得直跺腳。我就幫了她一下。再後來我回國了,在我爸的朋友家裏又遇到她。後來才知是父母安排好的相親。”

“原來這樣,”蘇措“撲哧”一笑,站起來,“想不到最後你跟王忱成了一家人。”

“我也沒有想到。”許一昊眉目一動,淡淡地說。

說完這句兩人間的氣氛莫名地融洽起來,氣氛宛如多年不見的好友再次相聚,說著一些平日裏的見聞,幾年來的遭遇,具體說了什麼,其實也沒有人在意了。這就好像最初的時候,兩人有說有笑,相談甚歡,可以就所讀書裏的任何一句話滔滔不絕地發表許多意見。

遠看著宿舍在望,蘇措對他笑著點頭,示意自己要進去的時候,冷不防忽然聽到他歎息說:“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沒有這樣好好地說過話了?”

“記不清了。”蘇措笑笑,回頭看他。有那麼一個瞬間,她仿佛覺得回到最初,那個時候,是她一步步地朝他走過去;再後來,她都是在想方設法地逃避,他的郵件她幾乎從來沒有打開過,她在學校裏,一看到他的身影就立刻避開。這種事情發生過多少次?她的確是記不清了。哪怕這樣躲開,有時還是會遇上。清楚地知道他們是兩個人,可偏偏有時還會錯認。

一時走了神,回神的時候蘇措發覺他定定看著自己,心裏百感交集,輕聲說:“師兄,我們所能擁有的,隻有那麼多。我一直知道是我錯了,錯得離譜。大一納新的時候,還有後來的幾次,如果我能管住自己……就好了。我真的糊塗了,隻是想,為止他,他回來了。我自欺欺人,覺得能再見他一麵也好。可是很多事情,我都沒辦法預料,更不要說控製。”

許一昊忽然笑了。他本來正在打開車門,現在站住了,對著站在車子另一邊的她微笑。那笑意仿佛是光亮先是從眼底溢出來,然後再蔓延到嘴角,他的表情看起來如此的溫柔,“不是這麼回事啊。蘇措,能認識你,我永遠不會後悔。隻是那個時候,還是太年輕了,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我一廂情願地認為,江為止的存在,對我來說,是一個諷刺,我不能接受自己隻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你不是他的影子,”蘇措苦澀地開口,“不是,真的不是。”

“我知道不是,”許一昊笑了兩聲,“我是他的哥哥,對嗎?”

仿佛炸彈在耳邊炸開,蘇措耳中轟然一響。她仰頭看他,鎮定地說:“你知道了?”

“你不是比我更早知道?”許一昊麵沉如水,“我找人查過江為止,人總不會無緣無故相似。我問過我爸,他的確認識江為止的母親。我跟他吵了一架,我不願意回國,所以那年,他讓你給我打電話。”

蘇措苦澀地開口:“不要怪許校長,都是當年一次醉酒後的錯誤,也是那個時代的錯誤。回國後江伯母就跟他斷了聯係,他不知情的。何況,為止也不是不幸福,他有很好的父母。”

“江為止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嗎?”

“知道,他很聰明,”蘇措說,“但不知道是他的哥哥是你,不然,他一定很高興。”

許一昊別開目光,看著如墨的天,“你知道嗎,有時我想,如果還會再有一次機會就好了。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的。”

蘇措呆呆看著他,徹底失語。

凝視著他的車子消失在夜色中,她一步一步地回到宿舍,一邊下那盤還未完成的圍棋,一邊想著他的話。

等到她終於因為困倦打算去睡的時候,手機忽然響起來。蘇措立刻摁了接聽鍵。

陳子嘉聲音略帶詫異,但是聽起來愉快之極:“我試探地打電話過來,想不到這麼晚了你還沒有睡,是不是在想我?”

電話那頭熱鬧之極,似乎有人在歌唱,有人在喧嘩。蘇措笑盈盈,“你那裏好熱鬧,在什麼地方?會議昨天結束了吧。”

“今天晚上的飛機,我現在在佛羅倫薩,大街上到處都是遊人和鴿子。”

“有沒有看到美女?”蘇措撇嘴。

“沒有看到誰比你還美,”陳子嘉笑了幾聲,堅持不懈地問,“阿措,有沒有想我。”

蘇措不理他,拿別的話去搪塞:“你先告訴我你去意大利做什麼?”

“我記得,是我先問你的,”陳子嘉的聲音透著無奈,但最後卻先笑起來,“準備買東西,買的什麼回來你就知道了。好了,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吧。”

咬咬牙,蘇措就是不肯說:“回來再告訴你。”

掛上電話後想象陳子嘉的表情,蘇措不由得暗暗笑了。本來以為能睡個好覺,可那晚她詭異地沒有睡好,總是奇怪地醒過來。起初她以為自己是給熱醒的,第三次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根本不是,外麵正在下雨,雨滴輕輕拍打著樹葉,夜晚的風鑽進屋子,不知道多涼爽。

第二天她精神不濟地上班,總覺得眼角在跳。同事們都詫異地看著她,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同情地說:“小蘇啊,沒睡好?”

蘇措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一直到中午吃飯時都心神不寧。食堂裏有電視,大家都是習慣了邊看邊說話,她頭一次沒有跟大家一起聊天。起初的話題是什麼她沒有細聽,隻知道後來討論的是天體物理中的背景輻射問題,聽著聽著她下意識地抬起頭來,恰好瞥到電視上正在播放的新聞,是關於飛機失事的報道,起初她沒有在意,可是在聽到從意大利起飛回國那幾個字一瞬間渾身都凝成了冰。她霍一下站起來,死死盯著電視屏幕,隱隱約約聽到電視裏的那個聲音在說,恐怖分子劫機,飛機墜毀,傷亡人數未知。

因為太緊張她怎麼也想不起陳子嘉的電話號碼,她轉身跑回實驗室。天光昏暗不清,她半點看不清腳下的路,上樓的時候眼前一片模糊,台階開始扭曲抖動,她一腳深一腳淺,仿佛踩著棉花朝前前進。實驗室沒有人,她的包就放在桌上。她克製住雙手的顫抖,才勉強拿出了手機,調出陳子嘉的號碼。隨後柔美的女聲提示用戶關機的答複,然後就轉到了留言信箱。

他從來不會關機的,除非是在飛機上。手機“啪”的一聲落在地上。無邊無際的夜色彌漫上眼前,窒息和絕望鋪天蓋地地襲來,若幹年前曾經體會過的感覺毫不客氣地第三次拜訪她,冰冷死亡的信號從她心頭某個地方升起來,蛇一樣地盤踞在她的心口,對她吐出鮮紅的信子。她想尖叫逃離,卻隻聽到自己的聲音細若遊絲。

前眼徹底地一黑,她順著牆滑下去。徹底地暈過去前,她腦子裏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把蒼老的聲音,聲音在說,孩子,你看,死總是自己的。

醒過來時,蘇措看到的第一眼就是白得嚇人的天花板,她坐起來,才發現自己在醫院裏,病房空蕩蕩,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藥水的味道刺激了她,本來糨糊成一團的思緒陡然清晰起來:飛機失事——

蘇措渾身不可抑製地發抖,她把頭埋在膝蓋裏,蜷縮成了一團,可以就連這樣還是冷,冷得直哆嗦,她聽到自己渾身的骨頭都在發抖。從未有過的心酸和悲憤湧上心頭,她再也忍不住,抱著腿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多少年積攢下來的眼淚再也收不住,流到嘴裏,又鹹又苦。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希望再次昏過去不省人事,可是偏偏清醒得很,刻骨的清醒。

從小到大,她所經受的一切再次浮現,她抓住命運大聲質問,為什麼總是這樣,你為什麼這樣對我。可是命運卻不理睬她,毫不憐憫地穿過她的手心裏遊開了。車子從懸崖上翻滾下去的時候,爸爸把她緊緊抱在懷裏,說,阿措別怕別怕,然後血就從他的額頭流了下來,打濕了她的臉。恍惚中,她站在高中的教室裏,同班的沈思錄朝她走過來,哭著說,江為止不在了,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

忽然被人緊緊抱住,那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不停地說:“阿措,我在這裏,我沒有上那趟飛機。我在這裏。”

她抬起頭,看到陳子嘉的臉在她的淚水中抖動著,英俊的臉上寫滿焦灼心疼,眉宇緊緊鎖住,那雙眼睛黑得好像墨玉,深深地看著她。他的懷抱還是那麼溫暖,身上淡淡的香味也絲毫沒有變化。他抓著她的手貼到自己的臉頰上,反複地說:“你看,我沒有出事,我就在這裏。”

為了確認什麼似的,她死死抱住他的腰,聲音和眼淚卻收不住,俯在他胸口繼續哭。她哭得天昏地暗,仿佛五髒六腑都給哭得移了個位子。她哭得什麼都不知道,唯一確認的是,陳子嘉沒有出事,他終於回來了,現在的的確確把她禁錮在懷裏,細細密密地吻著她的額角、發際。上天到底還是寬待她,給她留了一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