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很輕、很輕,與吉基爾那沉重而大聲的腳步確實不大相同。
“還有過別的聲音嗎?”厄特森問。
波爾點了點頭:“有一次我聽見哭聲。”
“什麼樣的哭聲?”厄特森哆嗦了一下。
“就像個女人。”波爾答道。
10分鍾時間到了。“吉基爾,”厄特森大聲叫道,“我要見你。如果你不回答,我們就用暴力!”
“厄特森,”裏麵的聲音說,“看在上帝的麵上寬恕我吧。”
“啊,這不是吉基爾的聲音,是海德!”厄特森叫道,“波爾,把門砸開!”
波爾舉斧過肩,猛地劈了下去,那扇門猛烈地晃動了一下,轟地一聲傾倒在地。
一片寂靜。
屋子正中,躺著一個男人,可怕地扭曲著身子。他們小心地走過去,把他翻過來:正是海德。他臉上的肌肉還在抽動,似乎還沒斷氣,手中抓著個破瓶子,散發著刺鼻的臭味,他自殺了。
他們搜遍全樓,哪兒也找不到吉基爾。他們默默地走上樓去,把書房裏的東西一件件地仔細檢查一遍。
桌上放著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厄特森先生的名字,是醫生的親筆。厄特森把信拆開,裏麵有好幾樣東西落下來。第一樣東西是一份遺囑,與厄特森手裏的那份遺囑措詞一樣,所不同的是,在原來的遺囑中提到海德的地方全都改成厄特森了。
“我都糊塗了。”厄特森說,“這幾天來,海德一直占據著這間房子。他對我並沒有好感。當他知道自己失去繼承權時,為什麼不把這份遺囑付之一炬呢?”
他又撿起第二件東西。那是醫生親筆寫的一張便條:
親愛的厄特森:
這張紙條落入你手時,我就已經失蹤了。你還是先讀一下蘭揚交給你的信吧。如果你欲知其詳,那就讀一下我的自白。
吉基爾留
第三樣東西是一封很厚的信,厄特森把它放進自己的口袋。他向波爾告別,他要回到自己的書房,去讀那兩封解開謎團的信。
蘭揚醫生的信
晚班郵差給我送來一封掛號信,是吉基爾寄來的。我很驚奇,因為我們彼此之間沒有寫信的習慣,前一天晚上,我還和他一同進餐哩。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蘭揚:
你是我相識最久的老友,如今我的生命完全任憑你來擺布了。要是你甩手不管,我就全完了。今天晚上,我請你務必幫我做兩件事。
第一件,我要你雇一輛馬車,帶上這封信,直接來我家,我的管家已接到我的指示,他同一個鎖匠在我家等你。你們設法把我的書房門打開,你一個人進去,打開左邊標著E字母的玻璃櫃,然後抽出第四層抽屜,但裏麵的東西一樣也別動。那個抽屜裝著一些藥粉、一個小玻璃瓶和一本筆記簿。我求你拿著這個抽屜,原封不動地帶回你家。
第二件,午夜時分,我求你一定單獨一人呆在書房裏。這時會有一個人以我的名義前來找你,你一定要把那抽屜交到他手裏。
這些安排是至關重要的,隻要疏忽了其中一件事,我就可能死去。幫助我吧,親愛的蘭揚。
你的朋友吉基爾
我叫了一輛馬車,來到吉基爾家。管家正在等我;晚班郵差也給他送來一封掛號信,信裏有給他的指示。
我打開了吉基爾的房門,標著E字母的那個玻璃櫃沒有上鎖,於是我取出抽屜,用布單一捆,帶回家去了。
到家以後,我把抽屜裏的東西翻了翻。裏麵有幾包藥粉,一個玻璃瓶,裏麵裝著血紅的液體,筆記簿裏寫著一些讓人看不懂的符號。
這一切,強烈地牽動了我的好奇心:這些東西怎麼就能救我朋友的生命呢?為什麼要我秘密地接待不速之客呢?我在槍裏裝好彈藥,以防萬一。
午夜12時,前門有人輕輕敲了幾下。我開開門,門外有一個小個子,可憐巴巴地靠在信箱上。
“是從吉基爾那裏來的嗎?”我問。
“是的。”他點點頭,就急急忙忙溜進了門。
來客衣著十分可笑,又長又大,褲子空空蕩蕩,還卷著褲腳,衣領大得快露出肩膀。
“你拿來了嗎?”他叫道,“你拿來了嗎?”他不耐煩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一把把他推開。
“請你原諒,蘭揚醫生,”他鎮靜下來,“我是應你的朋友吉基爾的要求而來,聽說有一個抽屜……”
“就在這兒,先生。”我用手一指。
他身子一縱,撲上前去,一把扯去布單,看到抽屜裏的東西時,他如釋重負地大叫一聲,馬上又問:“你有量杯嗎?”
我把量杯遞給他。他倒進一點紅色液體,又加上一包藥粉,杯裏的水慢慢變成綠色。他微笑起來,把量杯往桌上一放,轉過身來對我說:
“現在我們商量一下怎麼辦吧。隻要你願意,通往名利權勢的知識大門就會向你開放。”
“我願有始有終,看個究竟。”我說。
他舉起杯來,一飲而盡。一聲尖叫,他失去平衡,差一點摔倒。他一把抓住桌子,死死不放。一對紅眼珠直直地瞪著,呼吸艱難而沉重。他的身體似乎膨脹起來,臉色突然變得黑黝黝的,五官好像挪動了位置。我看著看著,一下驚跳起來。
“噢,上帝!”我失聲尖叫。因為我眼前的這個人,活像一個死人剛剛複蘇,他處於半昏迷狀態,而他並不是別人,正是吉基爾。
我恐怖極了。我親眼目睹了這一切,我的身心實在招架不住了。恐怖日日夜夜與我同在,我預感到將不久於人世了。但我死不瞑目。吉基爾自己承認不諱:那天潛入我家的人名叫海德,正是國內到處通輯的殺人凶手。
吉基爾的信
本來我有一個光明的前程。我生活優裕,職業高尚,受人尊敬。但是,在我的內心裏卻有著強烈的渴望享受的欲望。我感到二者難以兼得,隻好偷偷摸摸地放蕩,而在人前,又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我早就過著這種雙重的生活。
這時,我的實驗工作開始獲得成功。我發現人的血肉之軀就像薄霧那樣容易改變,還發現某些藥物能剝開我們的皮囊。最後,我配製了一種能改變全身心結構的藥,它能使我變成一種新的模樣。
藥水早已配好,我從一家商店又立即買來一種特殊的鹽類。一天深夜,我把這兩種藥混合起來,當泡沫消失時,我一鼓作氣喝下去。
一陣可怕的痛楚傳遍全身,骨頭好像被磨碎了,真比死還難受。但痛苦很快過去,我覺得周身舒服到了極點,身心恢複了青春,靈魂深處有一種不可言狀的放蕩和自由。我立刻明白了,我已經成了自己邪惡靈魂的化身。
我奔到鏡子前,鏡子裏出現了一個陌生的矮人,他就是海德。
我又配了一劑藥喝下去,一會兒,我又恢複了吉基爾的外貌。好了,我現在不僅有兩種性格,還有兩副麵貌,一個是從裏到外壞透頂的海德,一個是受人尊敬的吉基爾。這樣,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過兩種生活了。
我租下索霍區的那所房子,雇了一個管家。我對仆人們宣布:海德先生可以自由出入我家,大家都要聽候他的吩咐。下一步,我就準備那份遺囑,萬一吉基爾出了問題,我就能以海德的名義繼續存在下去,不會丟掉我的財產。做好各方麵的工作後,我開始利用我化身的本領。
一天夜裏,我追打一個孩子,當場被人抓住,我不得不把他們帶到吉基爾的家門口,並以吉基爾的名義簽了一張賠償的支票。我用海德的名義在另一家銀行開了一戶頭,我把字體歪斜了一下,這就成了海德的簽名。我以為自己萬無一失了。
在凱儒先生被殺害前兩個月,有一次我外出放蕩,深夜才回來。早晨醒來時,忽然覺得周身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一躍而起,向鏡子奔去。一見到境中的形象時,我驚呆了!我上床時還是吉基爾,醒來的時候卻變成了海德!
這種現象怎麼解釋呢?怎樣才能糾正呢?現在已是早晨,仆人都已起身幹活了,但我的藥品還在書房。從這裏到書房要穿過整個庭院,我可以把臉蒙住,但我的身材怎麼遮掩住呢?
我忽然想起,仆人們對海德的出入早就習已為常了,立即如釋重負。仆人們看到海德先生這麼早就在家裏走動,還穿著這麼寬大的衣服,個個瞠目結舌。十分鍾以後,吉基爾出現了,坐在餐廳吃早飯了。
近來,我那邪惡的化身由於猛吃猛喝,體格似乎越來越魁梧了。我在使用他的軀殼時,覺得比以前強壯多了。我開始覺察到一種危險:海德的性格可能會永遠成為我的性格。我原先感到困難的是怎樣使吉基爾的肉體變成海德,而如今情況卻漸漸顛倒過來,難的是怎樣使海德變成吉基爾,並保持穩定。一切兆頭都表明:我正在失去較好的自我,而變成我那邪惡的化身了。
我不得不作出抉擇。我的兩個性格具有共同的記憶,但其他方麵卻完全不相同。吉基爾能分享海德的放蕩和歡樂;但海德對吉基爾卻毫不在意。吉基爾能自我控製,忍受劇烈的痛苦;但海德卻根本不理會。如果我選定吉基爾,我就將永遠失去我長期以來秘密享受的歡樂;如果我選定海德,我就將失去自己的抱負和權益,成為被世人唾罵的壞蛋。
是的,我還是當一個受人尊敬的醫生吧,盡管心裏不滿足,但卻誠實無欺,滿懷信心,朋友眾多。我雖然作出了抉擇,但在下意識中卻留下了後路。我沒有放棄在索霍區的住房,還保留了海德的衣服。
隨著時間的流逝,享樂的欲望開始折磨著我,我終於又一次攙和了藥水,喝了下去。
我感到一種想幹壞事而幾乎不能控製的欲望,正是這種欲望,使我對凱儒爵士的斯文言詞感到極不耐煩。我滿懷獸性的歡樂,狠命地抽打他,每一次杖擊時,我都感到無比的喜悅。隻是當我胳膊感到酸痛時,才覺察到危險的到來,於是急急忙忙逃離現場。
回到家裏,海德舉杯痛飲,為死者歡呼。但一當他變成吉基爾時,他就淚流滿麵,跪在地上請求上帝的寬恕了。
第二天,海德的罪行舉世皆知。隻要海德一露麵,人們就會抓住他。
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坐在公園的椅子上沐浴著陽光。我性格中獸性的一方開始活躍,高尚的一方卻昏昏欲睡。正在這時,我突然感到一陣極度的難受。我向下一看,身上的衣服已經直拖到地,四肢已經縮短,我又變成海德了!
我剛才還十分富有,受人尊敬,可是現在卻變成了被通緝的凶手!怎麼辦?我的藥放在書房裏的抽屜中,怎樣把它拿到手呢?如果我自己回去拿,仆人們會把我抓起來交給警察局。於是我想到蘭揚。我偷偷溜過馬路,找到了紙筆,寫了兩封信,掛號寄給蘭揚和波爾。
我在蘭揚家裏恢複了原形。我神思昏昏地聽著蘭揚對我大發脾氣。我迷迷糊糊地回到家裏。
早餐後,我邁步走向庭院,呼吸著新鮮空氣。這時,那種難受的感覺又一次向我襲來,這是變身的先兆。我急忙鑽進書房,這一次,我服了雙倍劑量的藥,才恢複原形。過了6個小時,那種感覺又來了,我不得不再次吃藥。從這一天起,我隻有依靠大劑量的藥物才能維持吉基爾的原形。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我時時感到身上一陣陣痙攣發作,隻要在椅子中略一打盹,醒來時就變成海德了。
沒完沒了的威脅和不眠使我身心交瘁,我隻要一睡著,就立刻變形。我買的鹽類粉末已經不多了。我差人去買新的,拿來一攙和,卻無效。我隻能得出這樣的結論:第一次買的藥就是不純的,而正是這種無名的雜質使這種藥有其特殊的效力。
一個星期已經過去了,依靠最後一點藥粉我總算把這份自白寫到頭了。這是吉基爾最後一次用他的思想來思考問題。我要趕快把它寫完,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要是那陣疼痛發生在我書寫的時候,海德定會把它撕成碎片。
其實,我和海德將一同毀滅的命運也使他發生了變化,並把他壓垮了。半小時以前,他坐在我的椅子上一邊哆嗦,一邊哭泣。他在屋裏不安地來回走著,生怕被人抓走。在最後的時刻,他有無勇氣自殺呢?這隻有上帝知道。我不管。對我來說,現在就是我死去的時候了。當我把筆放下,把自白放進信封,吉基爾的生命就終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