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大爺爺他們的部隊入朝作戰已到了抗美援朝的後期。大爺爺所在的部隊奉命向北方調動集結,所走的交通線正經過我們的家鄉馬回頭。
馬回頭,範莊,大爺爺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地方。回家看看,回家看看,一個聲音不停地撞擊著胸膛,他的心狂跳著,我親愛的英子,我可愛的女兒,他嘴裏默念著,激動的心情幾近於瘋狂。給團長請假,兩種可能,同意和不同意,而且不同意的幾率要大一些。不行,我偷著回去,哪怕在家呆一個時辰,然後再趕回來追趕部隊。偷著回家的後果是什麼?撤職?關禁閉?認了,豁出去了。怎麼回去呢?走著肯定不行,來回二十裏,在家再待一個時辰,何況你走部隊也走,那就怎麼著也趕不上部隊了。“江營長,團長指示,晚上部隊在馬回頭鎮宿營。”大爺爺正低頭思謀著怎麼回家的時候,團部的通信員牽著馬走了過來。大爺爺抬頭看小吳手裏牽著的大白馬,又聽了小吳傳達的團長的指示,心中一陣狂喜,心說:天賜良機,天賜良機。心中激動不已。“小吳,大白馬留給我,一會兒回來還你”。大爺爺從小吳手中抓過了韁繩,又叫過來副營長,讓他安排二營戰士宿營,然後飛身上馬,催馬揚鞭往江家寨方向飛奔而去。
晚上團長召集各營營長開會,大爺爺騎馬回了家,團長自然是暴跳如雷,罵大爺爺無組織無紀律不提。
單說大爺爺,打馬如飛,一袋煙的工夫就到了江家寨,把馬拴在街上拴牲口的木樁上,往家中飛奔,等撞開家門,把大奶奶嚇了一跳,自認是在夢裏。老爺爺老奶奶也從自己的房裏碾了過來,大爺爺滿屋環視,找自己的閨女。這時老奶奶從自己身後牽過來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可愛秀氣,瞪著明亮的眼腈瞅著大爺爺。“漫兒,喊爹,這是你爹”。小姑娘怯怯地喊了一聲爹。大爺爺“哎”地答應一聲,心中難掩興奮之情,張開雙臂想抱自己的閨女,可小姑娘羞怯地閃在了一旁,大爺爺猛然想到自己的閨女已經十多歲了。“她叫漫漫,你爹給起的,說咱家的人離不了水字”,老奶奶嘬著已經少了兩顆門牙的嘴說:“你要不願意就再改。”“挺好,挺好,”大爺爺直勁地點著頭。“你怎麼有空兒回來了?不走了?”大奶奶深情企盼地瞅著大爺爺說。“部隊要入朝作戰,往北調動,路過馬回頭,我偷跑回來的,一會兒就得走,”大爺爺又轉身對老爺爺老奶奶說:“您二老身體都好吧?”老爺爺老奶奶都異口同聲地說好。“我爺爺奶奶身體怎麼樣?”大爺爺又問道。“唉,都老了,就那樣唄,”老爺爺低頭鬱鬱地說。“我一會兒去看看他們,六弟結婚了吧?”“結了,給你添了個胖侄子,”老奶奶興奮地說。
大爺爺去高祖父屋裏看了看兩位老人,就直接往街上走,每個人家的窗戶上都已透出燈光,大奶奶,老爺爺老奶奶和漫漫相跟著送出來,快到街上的時候,老奶奶用手抻了一下老爺爺的衣角,用手拉著漫漫停住了腳步,老爺爺也領會了老奶奶的意思,也站住了腳。
大奶奶跟著大爺爺來到街上的拴馬樁前,大爺爺看到四處沒人,隻有遠處自己的爹娘和閨女的身影,就抱了大奶奶一下,說:“我如果沒有三長兩短,我想很快就會回來的,回來以後再不讓你受苦。”大奶奶抬手捂住了大爺爺的嘴。大爺爺抓住大奶奶的手,在嘴上親了親,就把手從嘴上拿開,抓在手裏:“我到了朝鮮再給你們寫信,上次寫的信收到了嗎?”“收到了,”大奶奶說。“吉屯那兩位老人什麼時候走的?”“日本鬼子一投降就走了。”“咱閨女上學了嗎?”“王家寨,餘家寨,江家寨三個村在餘家寨成了個學堂,她已經上了一年多了,認了不少字了。”“誰的先生?”“餘老先生和秋子。”大爺爺想想當年餘老先生教自己,現在又教自己的閨女,心中湧出一股暖意。“餘老先生年紀不小了,”大爺爺仰頭感歎那過去的歲月。“是,可身板還算硬朗”。
遠處一個人影一閃,就進了江振叔家住的胡同,大爺爺驚奇地扭頭問大奶奶:“咦,那不是江慶豐嗎?他在江家寨?”“家來好幾年了,”大奶奶低頭回答。張了幾次嘴想給大爺爺說這些年江慶豐和江會通騷擾她的事,想了想,這會兒還是不給他說的好,不能給他添堵,就把話咽了回去。
江慶豐回村以後,看到大奶奶領著漫漫走在街上,鬱鬱寡歡,一種憐憫加愛慕的複雜心情隨之產生,大爺爺這麼些年不在家,留下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在家守著,他覺得不公平,雖然他很敬重海泉哥。前些年闖江湖,他什麼樣的女人也見過,什麼事體的誘惑也有過,他都沒怎麼動過心,雖然他不認為自己是柳下惠。回村以後,有人也給他提過親,根據村裏門當戶對的章程,說得自然是婦女中的下等人,他一概拒絕。狗不咬豬不啃的女人和自己睡在一個炕上,那人和狗豬有什麼區別?他躺在炕上反複地想:他要為海泉嫂子討回公道,他要作一座讓海泉嫂依靠的大山。他不認為這是乘人之危,不認為這是落井下石。決心下定了以後,晚上他決定去找海泉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