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奇跡背後的可恥秘密(1 / 1)

關注近期的報刊傳媒,一麵是對“更有尊嚴的生活”和“體麵的勞動”的美好憧憬,一麵是富士康公司接二連三地出現奔赴黃泉的絕望生命。兩相對照,仿佛天上人間,讓人百感交集。

那些似是而非的托詞(無論是“維特效應”的心理學解釋,還是歸因於“個人感情糾葛”的猜測)是蒼白無力的,而所有來自親曆者的敘述都如此觸目驚心。在題為《我所知的富士康的發跡史》的博文中,有一個數字細節令人詫異:“1996年富士康給客戶製造Socket 370 (電腦插槽配件)的價格是10美元一個,到了2000年報價已經降到1美元一個,但富士康還在大量製造,而且這個價格還能有利潤。”5年之內價格壓縮90% ,仍然能夠創造利潤!正是這種神話般的價格競爭力,使富士康連續7年雄居中國大陸出口200強榜首,躍居《財富》2009年全球企業500強第109位。

但是,在這些數字背後,有著讓人不寒而栗的故事——幾近窒息的勞動壓力、等級森嚴的“管理”、“被自願”的加班、看不見日光的輪班製、永遠不足的睡眠……這令人想起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對“異化勞動”的經典描述:“他在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隻要肉體的強製或其他強製一停止,人們會像逃避瘟疫那樣逃避勞動。……結果是人隻有在運用自己的動物機能——吃、喝、生殖,至多還有居住、修飾等等——的時候,才覺得自己在自由活動,而在運用人的機能時,覺得自己隻不過是動物。動物的東西成為人的東西,而人的東西成為動物的東西。”在異化勞動中,富士康的員工被“培訓”為沉默寡言的“人肉機器”,與那些“金屬機器”合為一體,共同高速運轉,成就了所向無敵的競爭力:最低成本和最高效率。

的確,富士康並不是工資待遇最差的所謂“血汗工廠”。但這隻是說明,踐踏生命尊嚴、剝奪體麵勞動的方式可以如此多種多樣:不隻是“黑磚窯”、不隻是“開胸驗肺”、不隻是頻發的礦難,還有更“文明”的方式——在幹淨整潔的車間內將員工打造為“人肉機器”。或許,“N連跳事件”中自尋短見的,隻是少數脆弱的“不適應者”,隻是他們的“人肉”器官與“機器”部分產生的“排異反應”。但是,少數人的極端行動打破了大多數“適應者”的沉默,泄露了這個企業神話的可恥秘密:以人的尊嚴為代價來創造的奇跡。

社會的正義、體麵的勞動以及更有尊嚴的生活,不隻是值得追求的理想,也是當今刻不容緩的迫切任務。如果沒有法治的保障,沒有國家政策和社會機製的有效推動,這些理想要麼落空,要麼落實在各種不可預測的維權活動中。就此而言,中國工會應當淡化其“文娛俱樂部”功能,而更積極地擔負在其章程中承諾的“維護職工合法權益的基本職責”。如果工會的各級組織能更為及時主動地介入,將勞動者的維權訴求納入合法、有力和有效的軌道,那麼就可能形成一種製約機製,類似富士康這樣的企業就更有可能嚴肅地考慮員工的尊嚴與體麵,而不是一味沉湎於低成本高效率的奇跡。

說到底,誰需要這麼多奇跡?“奇跡”究竟又是什麼意思?在詞源意義上,奇跡(或稱聖跡)是指違背自然法則的事件,常被視為超自然力量或上帝所為。凡人創造奇跡,若非誇張比喻,就是僭越模仿神力。而在我們生活的時代,卻彌漫著對奇跡的狂熱癡迷,“開創奇跡”不絕於耳,“再造奇跡”此起彼伏,以至於我們幾乎忘了“神州盡舜堯”隻是浪漫的詩篇,而我們仍然“在人間”。

人間的所謂“奇跡”,哪怕隻是附會,也隻能偶遇。執著於奇跡,就是自負地藐視自然法則,這種張狂往往是對災難和悲劇的邀請:有多少煤窯老板的致富奇跡,不是在拿礦難做賭注?有多少地方靠大肆變賣土地創造的GDP奇跡,不是涉嫌強製拆遷的野蠻暴力?哪裏有奇跡,哪裏就可能潛伏著可恥的秘密——環境的代價、人道的代價、人心的代價甚至生命的代價。但是,奇跡的“獲益者”卻不是代價的付出者,他們既尊貴又體麵。所謂“更有尊嚴的生活”或“體麵的勞動”從來不是他們的問題。多少“可歌可泣”的奇跡故事,究竟是誰在歌?是誰在泣?

鼓吹奇跡,實際上就是在鼓吹“反科學”的發展觀。若是以“科學發展觀”的嚴肅態度來思考過去30年的發展,我們不應當再陶醉於“中國奇跡”這類浮誇說辭,而是要在肯定巨大成就的同時,清醒而誠實地麵對嚴峻的問題。正視這些奇跡般的發展留下的後遺症,讓我們擺脫對奇跡魔咒般的狂熱,終結對高速發展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