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何所依(1 / 3)

儂本多情(上)(未再)

那年的上海,似乎還在睡,似乎已經醒了。

煙波浩渺的黃浦江天際,露出霞光,是即使能撕破天邊的利箭,也破開散不開的濃霧。一路照到蜿蜒流轉的蘇州河。上海就這樣被南北一分,霞光雖普灑,但南北還是有別的。

南邊多是紅瓦老虎天窗與霞光街頭接頭,齊整,也料峭,朝一個地方聳立——是霞飛路上暗堡似的石庫門。規整得一絲不苟,遠看,也像鴿子籠。

這裏的人們,大多斯文,過著摩登都市裏敦實的生活。男士們有體麵的工作和體麵的社會身份,每天按時拿著公文包上下班;女士中有獨立的現代摩登人兒、不甘在男人之後的,也有安分於一所小石庫門中的。

這裏還有一些思想進步的人,在霞光初露之際,察覺到不安,他們焦躁彷徨。這一方天地太小,他們是要掙出去的。

不管怎麼說,這裏的主人大多是新派的,家裏或還留著舊習,招個蘇北來的女人作傭人,統稱之為“娘姨”。於是在早晨,這些粗壯的娘姨用勞作開始為石庫門的清晨奏序曲。

狹窄的弄堂會首先熱鬧,娘姨們努力而勤懇,就為這方寸間的安身之地。

她們同南北難民一致,是九一八事變以後,蜂擁來這十裏洋場的。

大家都傳“上海遍地是金子”,離開了家園,躲開日本人的飛機大炮,都願意來上海揀金子。可一到上海,哪裏有金子?寬寬的南京路、愛多亞路、霞飛路,條條名字滴溜響當,座座招牌霓彩璀璨,看久了要頭暈,可連容身之處都沒有。

這裏的馬路終日有掃街夫清潔打掃,整得比家裏的客堂間都要幹淨。逃難的人有的實在太累了,把鋪蓋一滾,想就著這溫暖的太陽在幹淨的地頭睡個午覺,立刻就有穿製服的印度阿三來趕人,揮舞警棍,敲在背脊上,就是一條深深的紅印子。

於是,他們又倉皇地南北分散。

有的被石庫門收容,有的就被趕到了蘇州河的北邊。朝霞初起,也會照到這裏——閘北大片空地上黑黝黝的蠶繭似的“滾地龍”。

上海人要捏著鼻子叫這名兒。

這裏終年潮濕,散發腐敗氣味的小窩棚,是把幾根毛竹用火烘彎成弓形,插入泥地裏當作架子,蓋上蘆席搭成的。這種窩棚沒有窗,掛個草簾當門,隻能弓著背進進出出,屋子裏麵除了睡覺的鋪蓋便沒有別的東西了。

但總算也是個落腳的地方。

這裏的人們大多是無暇學習新派的,生存是更大的壓力。男人們大多去碼頭做扛包工,或是人力車夫,都要賣力氣的活兒。女人們也必須有活兒幹,膽子大手又巧的編織草鞋,掛了滿身,去南京路附近的人多的地方售賣;隻安於住家方圓內的便聚集在某一處石庫門弄堂口,拿著針線給人縫縫補補,做“縫窮婆”。

世道雖然艱難,但有一席安身地,能平靜度日,他們就能意足。

上海灘上,也有人沒有安身地。

是孱弱的老人和幼小的孩子,他們隻有石庫門弄堂轉彎拐角處能收容。用撿來的竹竿和麻繩搭一個小小的擔架,騰空擱在那些能避雨的簷廊下,乞討些破棉襖舊棉絮鋪在上頭,也能當作一個避身的小小的天地。

小雲的“小天地”是這大上海中千千萬萬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們中的一個。她的“小天地”搭在四馬路會樂裏一個有轉彎角的弄堂口。這個地方人煙稀少,是小雁找了很久,認定是個很妥帖的地方才安置了小雲的。

睡在這“小天地”裏的小雲正發燒,身上裹著舊的棉衣,破的棉被,滿身都是棉絮,但又處處漏風,在這水露似的清晨,凍得抖霍霍。小小的臉頰紅彤彤,嘴唇青紫紫,幾乎開裂。

她並沒有睡實,緊緊皺著眉頭,恍然之間度過幾個噩夢,隻無力地喃喃呼喚著“小雁,小雁”。

小雁這時候正在會樂裏的一個石庫門的天井裏升煤爐,通天的煙,熏得自己直打噴嚏。

她在給這石庫門的唐倌人熬菜粥。在火旺的煤球爐上放上小銅鍋,注了水,把青菜、塌菜、雞毛菜的碎丁子與大米一起放在鍋內煮。唐倌人喜歡在菜粥裏加個蛋,才來四天的小雁就記得在粥將沸之時敲個雞蛋進去,用筷子往粥裏劃兩下,心裏卻盤算怎麼把這鍋子可口且內容豐富的菜粥盤剝一點給小雲帶去。

幽藍的火苗在扇子的作用下上下躥動。她小小的心裏也上著火,擔心著睡不實的人兒,不由下了重手用蒲扇掀起一陣升騰騰的火焰。

火焰迫人,小雁趕緊用扇子擋著眼前的焰火。

她怕這焰火。

那天,長春的初秋已經蕭瑟得像深秋了。她的家起了騰騰的大火,遠遠的就像火龍的舌頭,也有逼迫人的炎熱。

她被爹緊緊抱在懷裏,奔進了斷壁殘垣又綾羅錦繡的“上海綢布店”。這裏的料子是給女人們做旗袍的,如今被人從矮櫃子裏扯出來。

矮櫃子用來躲人。

那些拿刺刀的,像進了村的黃鼠狼似的的日本兵,在街上掃蕩。每個人臉上都有興奮到了極處、五官糾結到一起的、像見到肉骨頭的狗似的的神情。

他們躲的櫃子之中,有個蘿卜短腿的日本兵壓在綢布店掌櫃的年過四十的二姨太的身上,一下一下,起伏自己的身子。

小雁聽到他發出屬於野獸的嘶吼,怕得要尖叫,但是嘴巴被爹緊緊捂住。

千辛萬苦,爹爹帶著她逃到那艘逃難船上。船被擠得滿滿當當,滿眼皆是愁眉苦臉。

爹告訴她,這船將要去上海,上海有金條。

天空裏,日本鬼子的像灰色蝙蝠一樣可怕的轟炸機不時“隆隆”開過。船上的難民都蹲下,抱著頭,也抱著全副家當。她的爹爹隻抱著她,將她護在自己身下。

日本轟炸機陰魂不散,盤旋著,呼嘯著,卑鄙地嚇唬著這船上已經流離失所的中國難民。船上倒是靜得出奇,無人叫,也無人胡亂奔跑,屏息靜氣,任由日本轟炸機嚇唬。

他們的家都在東北,幾天前發生了震驚世界的“九一八事變”,他們不知道軍政界的頭腦們如何焦頭爛額,他們隻知道自己的家一夜間就沒了,親人也少了。

日本人像豺狼一樣撲進來,撕碎一切。

自此以後,他們看到那上唇兩撇小胡子,綠豆小眼珠子裏發出綠瑩瑩的像墳場幽冥的光的日本人,就會攥緊拳頭,咬牙切齒,恨不能狠狠咬下一塊肉來。

然,舉家仍要生存,便帶著有限的家當往南逃。最好的目的地是上海,拚死也要把自己的子女送去。終有人忍受不了日本轟炸機無休無止的恐嚇。

一個粗獷的東北漢子站起來,指著天空,大聲罵道:“我操你大爺,小日本,你給我轟炸彈,你轟,你爺爺我化成灰都要索你祖宗十八代的命!”

小雁問爹:“日本鬼子的十八代祖宗不是早就成鬼了嗎?還有命可以給這個大叔索嗎?”被自己的爹喝了一聲“閉嘴”。

炸彈是頃刻間下來的,落在船的四周。船上的人恐慌起來,大聲尖叫著尋求生機。

那隻是一小會兒,船便被炸開了,小雁的意識也飛了。

周圍一切是混沌的,再醒過來的時候依然在船上。但,似乎是另一艘。周圍陌生的人群裏,沒有爹。這是另一艘滿載難民開往上海的船,經過原先遭遇日軍轟炸機襲擊的難民船時,他們發現竟還有個小女孩抓著一塊小木板,漂在水麵上。

孩子沒有死,隻是變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

這艘船靠在了上海的十六鋪碼頭。

小雁病懨懨地、迷惘地望著這碼頭,和碼頭外如雲的人潮,就是沒有爹。

她糊糊塗塗不認路地到處亂走。

為什麼上海這樣大?這腳下的青石板路好像總也走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