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雁學著一路上看到的路邊的小乞丐,伸著手向來往行人乞討。有時能得一點殘羹冷炙,運氣好一些還會有一兩個銅板,她可以買到包子吃。
上海人的包子小小的,還有一麵是焦的,時間長了,她聽懂上海人叫這種包子作“生煎”。
生煎,生煎,為什麼要叫生煎?
她每天餓著肚子,衣不蔽體,漫無目的地在寒冷的街頭徘徊,才叫活生生的煎熬。
誰可以把她從這種煎熬裏解救出來?
有一天,小雁餓得腳下打飄,一個倒栽蔥,仰倒在路邊。
她望著眼睛上方的湛藍的、白雲朵朵的明亮天空,澄澈得沒有任何汙點。心想,這個爹常說的大上海,也就這片天空真的好看。
當她醒過來時,眼睛上方看到的是小雲那黑溜溜滾滾圓的大眼睛。那眼睛好像充滿無限生氣,雀躍地、欣慰地迎接她的醒來。
她歡悅地叫:“爹,這個姐姐醒了!”喜滋滋地從簡陋的矮幾上端出一碗放著腐乳的泡飯,喂小雁吃。小雁餓了多天,一碗粥吃得狼吞虎咽。但小雲並不見怪,待她吃完後,還摸出一條雪白的小手絹給她擦嘴。小雁羞澀地接過手絹,看著這個小自己兩三歲的小女孩,小大人似的慰帖人心。
她的眼,溫潤了,說:“妹妹,你對我真好,我也要對你好!”
小雲晃晃兩條大辮子,羞澀地笑,笑起來有梨渦。
她被小雲和小雲的爹救回了這個黑黝黝蠶繭似的滾地龍。
滾地龍裏因為多了小雁,小雲的爹隻好睡在外麵,那個有著和小雲一樣漂亮眼睛的南方男人說:“不要緊,再去找些毛竹和蘆席又可以紮一個滾地龍了。”
這個看似柔弱的南方男人也要做碼頭扛包工,每天回來累得直不起腰,讓小雲給捶捶。小雲搬個小凳子,坐在父親背後,揚起小拳頭認真地捶,口裏還唱新學的市井兒歌給父親解悶。
“篤篤篤,賣糖粥,三斤胡桃四斤殼。”是嬌柔的南方小女孩的脆嫩嫩的嗓音。
糖粥啊!多麼奢侈的盼望!
上午,小雲帶小雁去附近的小學幫著校工掃地,酬勞是一天四個銅板。不過她們可以在掃地的間歇傾在教室窗前聽老師講課。
學校叫做“民醒小學”,講古詩的老師在講台上念嶽飛的《滿江紅》:“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老師是個老夫子,念這詞念得白胡子一撅一撅,滿眼都是老淚。小雲對小雁解釋:“你的家鄉長春被日本鬼子占領了,這就是‘靖康恥’。”是小雲的那個文弱的父親教給她的。
“民醒小學”門外有個畫報欄,美術老師畫了招貼畫貼在那裏,畫的是一群彎腰提刺刀的日本鬼子,狗頭縮頸地衝進已經被轟炸成廢墟的城鎮。可是,靖康恥,猶未雪,隆隆炮火繼續轟進上海灘。
這是小雁熟悉的硝煙味道,她甚至懂得拉著小雲躲到屋簷轉角處避這怕人的轟炸。
炮火漸歇的時候,她們回到閘北的滾地龍,那裏隻剩深深的坑,燃著白煙,沒有人。
“爹——”
小雲得不到父親的回應,含淚昏厥在小雁的懷裏。
第二次的流浪,是小雁背著小雲,沿街乞討,還要躲過那些狂轟濫炸。
一片硝煙過後,上海仍然靜靜地佇立在黃浦江邊上。
小雁背著小雲走到四馬路的會樂裏,撞上弄堂裏頭搖搖欲墜走出來的唐倌人。
唐倌人是浙江人,細挑的柳葉眉,懶洋洋的細長目,從臉麵到腳踝都一色白岑岑的。所以她的大名喚作“唐白仙”,把名號做成圓牌子掛在會樂裏的上空,很是生輝。
唐倌人叉著水蛇腰,望住撞了她的小乞丐。
小雁的小瓜子臉隱在蓬亂肮髒的發下,小眼珠子霧蒙蒙的,好像能把人的魂吸進去。左眼下有一顆小小的淚痣,讓這張小臉帶上可憐兮兮的媚態。
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哪裏會有媚態?唐倌人以為是錯覺。
實則正巧,她缺一個小孩服侍,身邊隻有兩個年紀老邁的仆媼,在身價氣勢上就比不上其他長三了。雖是戰亂年代,但要買個資質好的小孩子花費可不會少,唐倌人為了自己的體麵正做這個打算。
這下碰到小雁,她覺著眼前這個秀麗的女孩子很合適,且模樣還不錯,更重要的是這筆交易不要錢。
但小雁拖著一個像要病入膏肓的小雲。
唐倌人不開慈善館,她對小雁說:“我可以收留你,給你飯吃,也允許你留一口飯給你家小妹妹吃。但我這兒是尊貴地兒,沾不得病人氣。”
小雁記下來,也懂了。
唐倌人石庫門裏的一位李阿婆指點小雁:“你找幾根竹竿去,再問人要些舊的棉衣棉褲棉被,給你這小姐妹在後弄堂口那壁角裏找個地兒吧!”
小雁是個伶俐的孩子,在這戰亂之中養成的掙紮著生存的伶俐。她從這弄堂裏每個長三的石庫門裏收破舊的棉被棉衣棉褲,整了些許,給小雲在弄堂口搭了這個小天地。
小雁燒好了菜粥,由李阿婆拿去服侍唐倌人。趁著無人,偷偷用小搪瓷碗留下一小碗,匆忙跑去後弄堂口。
小雲半夢半醒,被小雁搖醒,迷迷糊糊地叫“爹”,醒了會,看清楚是小雁。
小雁用搪瓷小調羹舀起碗裏的菜粥,仔細喂給小雲。
小雲小心喝著,知道這是好東西,一口都不願浪費,也不讓嘴角剩下殘渣。
喝完粥,小雁陪著小雲。
她知道唐倌人在睡房裏伺候家裏開米廠的周小開,伺候的方式她也知道。與綢布店裏不堪的記憶重疊,一回想就陣陣惡心。
但周小開出手很闊綽,昨天給送茶的小雁一塊大洋打賞。
小雁瞪著那飽滿而燦爛的大洋怔了好一會兒。
唐倌人笑她沒見過世麵,“快謝過周少爺去,鄉下孩子沒見過大洋?”
小雁俯身謝過周小開,將銀洋緊緊攥在手裏,離去。
遠遠聽到周小開說:“你哪裏得來了那麼標致的一個小姑娘?長大可要搶你風頭的。”
唐倌人懶懶地道:“毛都沒長齊的丫頭,你都能看上?嚇,你周小開的口味可真稀奇啊!”
不由得毛骨悚然。
小雲把頭歪在小雁肩膀上,瞪著屋簷上累積的陳年黑垢。
“小雁,我們紹興的屋簷子和上海的很像的。”
小雲和她爹從紹興逃來上海,有著和上海相似的鄉音鄉語。小雲一口軟糯的南方口音尤其好聽,不像她,還是板直的東北官話。
最近唐倌人要李阿婆教她說上海話,她的舌頭轉不溜,總生硬著。
“我們長春的屋子都是很高大很寬敞的,上海的屋子又小又擠,陰森森的,我怕鬼。”
小雲“撲哧”一笑,她一直愛笑,也愛說笑:“我要是死了,也變成小鬼,跟在你身邊,別人要欺負你,我就幫你嚇唬他,於是在這個上海灘就再也不會有人欺負我們小雁。”
笑話不好笑。小雁抱著這身子一日差似一日倒全不放在心上的小雲,聽她揀好笑的講出來安慰她。小雲的爹也是一樣,雖是每天扛包扛得苦哈哈,回來以後一定笑眯眯對兩個女孩說:“今天在南京路看到一個黑人,墨墨黑黑的,你們要是不乖啊,全都要被黑人抓過去。”
兩個小姑娘裝作被嚇得哇哇亂叫。小雲的爹才轉入正題,“黑人還拿著一本書,人家也是愛學習的。你們啊,也要好好學習,學好文化啊!”
一對樂觀的父女。
小雁眼圈紅了,緊緊摟著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