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合上展風的意,“我也這麼想。”
但杜班主仍細細關照:“別在大場麵上丟了臉。”
至正月十五,慶姑指揮著歸雲歸鳳穿了一身的新。
歸雲一件淡藍底的襖子,映著開得大大的十分燦爛的玉蘭花,下麵一條同色的長裙和同色的棉鞋,竟是一身湖水的清爽,襯出一臉的俏。
歸鳳著桃色的帶桃花襖子和長裙,十分的喜慶,因長得細致乖巧,更顯得一身桃色中映出的嬌美。
慶姑十分滿意這對自己培育起來的姐妹花,青蔥嫩綠,是露了尖冒出頭的小荷尖,正要綻放出最清豔的花朵。
“這樣子,絕不失禮,怕是將那些富紳家的千金都給比下去了。”說得更心滿意足。
展風過來叫人,見自己從小相熟的姐妹這身湖光春色,滿眼喜悅。
“今天帶你們倆去真給我掙足麵子了!”
歸雲卻忐忑,“待會唱戲我怕自己唱不好。”
展風道:“你就當是你小時候在外灘唱《葬花》唄!唉,小時候不怯場,臨大了倒當上台是洪水猛獸。”“我怕那光。”
歸鳳笑著安慰:“這回是去人家府上唱堂會,不上妝,也沒光,不要緊張。”
歸雲給自己打氣,用力點了頭。
兆豐別墅是歸雲從未踏足過的法租界西區高級石庫門群。那弄堂規整寬闊,是鬧市中最幽靜的一處。冬日裏沒有綠蔭掩映,就更掩不住仿洋房格局石庫門的氣派了。
王老板的石庫門在弄堂的深處,上下三層,優雅別致。
展風領著歸雲歸鳳坐了黃包車去,一路上隻他興奮,連摁鐵門上電鈴都要起頭,等不久就有身材微胖著藏青棉襖的娘姨跑來開門。展風遞上帖子,娘姨禮貌地引他們進去。
門內別有一番情致。
整個客堂間就是客廳的樣子,柳桉地板,落地鋼窗,掛著紅絲絨窗簾。正中一張紅木桌,四下八張紅木椅,前方擺著黑色的真皮沙發,臨窗位置甚至空出一個小小的橢圓的空間,邊上豎著一杆麥克風。零落擺放的古玩花瓶四處增光。
飯廳和客廳融合成了一體,是上海人客堂間的作派,但又雅得多。設了舞台,皮沙發也有好幾隻,氣派是不一樣的。
側邊不起眼的樓梯是直折型的,看不見樓上的房間。但樓上傳下一陣洗牌的聲音,想來二樓還有獨立的麻將室。
王老板不但是一個通情達理的長輩,還是氣派十足的資本家,該享受的,一點不落。
三人都是劉姥姥,又都不想顯得土,覷著眼角打探這小洋房。
王老板恰從樓梯上走下來,“嗬,展風你可來了。”下得樓來,讚賞的目光端詳了新年裏的新鮮人兒,看到一紅一藍一對姐妹花,就從心底驚歎出來。
“慶禧班有這樣兩個角兒,真是妙啊!難怪鳳平戲院場場爆滿了。”
歸雲因認得王老板,也落落大方道:“多謝王老板盛情相邀,我們小輩先給您拜個晚年,祝您福壽安康,財源廣進。”說完由歸鳳送上杜家準備好的從南京路上南貨店裏買來的年貨。
杜班主和慶姑知道如王老板未必會在乎禮物,但上海人過年給口彩的風俗還是要守一守。
王老板也明了,很高興的模樣,連連道:“費心費心。”請娘姨過來收好,又說:“稍後還要請兩位小姐為本府增色增色。”
歸雲笑道:“那是原該的,隻怕要在府上獻醜了。”
王老板又客氣幾句,稱客少陪,三人都道“不敢不敢”,就又好奇地東看看西走走。
展風是最好奇的,因帶著些被抬舉的受寵若驚。
原隻不過是因王少全的緣由認識了這位滬上有些名氣的棉紡大亨,可沒想到這位大亨又是一個講義氣的長者,後來竟親自找了自己和徐五福詢問畢業後的去向,見他們都沒什麼著落,就邀請了來自己工廠做事。
青年的勃勃雄心被撩撥了一下,又被鼓勵了一下。在他麵前,是個全新的世界,也不用受家裏約束,他就莽撞地,不管前不顧後地勇往直前了。
展風亂轉一陣,半天才想起身後的歸雲歸鳳,轉頭兩人都不見了。
不見了才好,正好四處看個自由。展風真不顧其他了。
他亂走到三樓最裏廂的走廊,前無去路,正要折回,卻見身邊的一扇門是虛掩的。他隻是好奇一看,並非故意偷聽,裏頭的話已經傳進了他的耳朵。
那聲音嬌嬌嬈嬈,軟膩得恰到好處,送入耳朵裏別提多舒坦。
“幹爹這算說的什麼話?又不是什麼大事,無非擺擺樣子罷了!”
“阿囡,我真沒想到你如此爽快!”是王老板的聲音。
那嬌嬈的聲音輕輕笑了,“其實啊!咱們也不用明人說暗話,既然今朝邀了我來,又擺出這些東西,我是當做也得做,不當做也得做了。”
“你真是——”展風想王老板說的時候一定在搖頭,“我可真說不過你。若不是那藤田在百樂門猛追你一陣,我也不想拖你下水。但這事情如和日本軍方有牽扯,到底還是危險的,性命攸關的事情啊!阿囡,如果你不想做——”
那聲音又輕輕笑了,“我這條小命還是幹爹救來的,還你也無甚大礙。不過我可不保證真探聽出什麼來,能做的我會全力以赴,做不到的我也不說滿話——”
忽然,那聲音停住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
沒有料到這門會突然敞開的展風愣住,先聞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心神一蕩,手腕已經被一隻白皙的纖手扣住。
門裏是一雙淡褐的霧蒙蒙的眼睛,睫毛卷而長,蓋住那眼中的風景。隻是左眼瞼下有一顆淚痣出賣了那些嬌媚。
看到她那一瞬間,展風片刻就懂得了“風情萬種”的含義。
這不是歸鳳在台上的風華絕代,也不是歸雲在台下的秀美大方。
這就是撩著男人的心的,狠狠攫住男人魂魄的風韻。
展風隻能傻傻看她巧笑倩兮,“你能當什麼都沒有聽到嗎?”心就蕩了,神也顛倒,糊裏糊塗地搖了搖頭。
她歎了口氣,抓住他進了那道門。
門裏隻有王老板和她兩個人,還有一張大大的辦公桌,上麵放著一卷一卷的卷軸,堆了滿張台子。
王老板正詫異,“展風?”
她又笑了,對王老板說:“幹爹,你既然請了他來,還是看看派個什麼事兒給他做做吧?”說完歪著腦袋看展風,“不能當沒聽見的話,就隻好下水了。”
展風方才明了,他似乎是誤打誤撞了什麼重要的事情,終至要參與了進去。
王老板就笑道:“既然如此,展風,你來,我跟你說些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