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風一手拿著油布傘,一手拍身上淋到的雨水,閃了進來,將傘遞給了歸雲,又接過小蝶遞上來的幹毛巾,上下擦幹淨身上的水漬。
“嗬!這雨下得沒完沒了。”
“今天是小年夜,下雨下財。”小蝶應景地說句吉利話。
“鬼丫頭,就數你最會說。”展風接了歸雲遞過來的熱茶,跳著腳暖了好一陣,方才說,“王老板已經聘了我和徐五福去王記的工廠做事。”
“好啊!這王老板倒真是娘口中的貴人了。”歸鳳喜道。
小蝶拍手,“看到吧,我說的下雨下財,這就應了。”
歸雲問:“做什麼?”
“因我也是初入行,讓我在虹口廠房看倉庫,每日記錄進出的布匹。這活兒也簡單,王老板說做得好再幾年也會提拔我。”
大家聽聽都高興,閑坐聊了會,歸鳳準備開飯,吩咐小蝶同自己去客堂間擺桌子,灶庇間裏隻剩展風和歸雲兩個看火。
展風喝了熱茶,有了暖意,方對歸雲說:“哎,王老板家正月十五在兆豐別墅開堂會,想要邀爹娘一起去,你和歸鳳一起去唱一出吧!”
歸雲說:“歸鳳去就好了,我怕我丟了麵子。”
展風正要還說什麼,又有人踉踉蹌蹌地衝進灶庇間,卻是回來的慶姑,滿臉雨水,虛軟地扶著門,瞪著展風和歸雲,喘了半天,才說一句。
“筱鳳鳴,沒了。”
冬日的夜,很長。小年夜的夜晚會間或響起爆竹聲,總有人迫不及待要辭舊迎新。
杜家的客堂間卻在晚飯時刻才過,就熄了燈。
過年的時節,平時寄住的師姐妹和琴師但凡有家的都回家過年去了,隻留下杜班主一家和歸鳳。
杜家小年夜的小團圓飯都未開檔,家裏的男人們就都隨慶姑去虹口料理筱鳳鳴的後事。留下的歸雲歸鳳心中愁悶,稍稍收拾了屋子,提早爬上床睡覺。
但這雨夾著雪,一陣賽一陣的猛,“滴滴答答”讓人睡不安生。
歸雲翻個身,聽見歸鳳歎息:“大師姐,她真的去了嗎?”伸過手來握握歸雲的手。
“你的手好冰,快放到被窩裏。”歸雲把歸鳳的手塞入她的被窩中。
她的心,也像歸鳳的手,此刻正冰涼徹骨,腦子裏回旋的都是慶姑剛才說的話。
“筱鳳鳴跟著那日本人沒多久就染上了鴉片,日複一日的,把嗓子熏壞了。九月裏,那日本人突然攆她出門,竟把小別墅也賣了,攜了全部家當搬到旁地去住。
“筱鳳鳴無處可去,又被煙癮扯著,竟去做了暗娼。前些日子,她在四馬路的鴉片館付不出帳,被堂倌打了一頓。唉——他們真對一個女子下得去那樣的手!她自己不知怎麼還夠力氣跑回虹口,倒在舊時的鄰居家門口。
“就是那鄰居差了人找了我去,幸虧他們曉得她是慶禧班出去的,不然——”慶姑講一陣,哽住,眼圈泛紅,“可就沒個收屍殮葬的人了。”
杜班主不住抽著煙鬥,一路聽完,問:“現在可下葬了?”
“我千求萬求那鄰居幫忙找人把她的屍首抬去西寶興路,現下還在停屍房放著。”慶姑說,輕輕拭淚。
杜班主放下煙鬥,說:“還是要趕快入土為安,我們必須得料理一下這事。”
慶姑歎氣:“當年好好的一個角兒——唉——”
隻得憐卿多薄命!
展風搶著說:“爹,我也去幫忙。”
杜班主點了點頭,囑歸雲歸鳳好好看家,便由慶姑帶著匆忙趕往西寶興路。
雨下個沒完。
歸雲想著筱鳳鳴,那眉尖眼角的風情還曆曆在目,她走入那黑色三菱小汽車中,那就像一個黑洞,再也出不來。忽然黑色小汽車變成白色的,白底紅梅旗袍的身影,轉過頭來,是圈盤著一圈麻花辮的美麗女子,臉頰漸漸稚嫩起來,轉成了那蓬鬆的髒兮兮的衣冠下一張倔強的可憐兮兮的小臉,左眼底下有那顆小小的淚痣。
一激靈,猛醒過來,心口“撲通撲通”狂跳。
她按著心口,略略聽到二胡的弦音,就披上褂子起身下樓。
客堂間裏,杜班主坐在門檻旁,手裏掌著弓弦,拉的正是一曲《十八相送》。
似斷非斷,寂寥寥的,如泣如訴。
她一直聽說杜班主是此中高手,能一弓子連拉五個音,來了那麼些年倒一直未曾見他單獨拉過二胡,如今動了弦,卻是神情哀哀地祭著筱鳳鳴。
慶姑低頭擦著新刻的木頭牌位,擦了又擦,總好像沒法擦幹淨一樣。
那三人,原先搭伴從浙江漂泊到上海,唱過一隻一隻舟舫,一個一個戲台,將年華消耗,把才華零沽,隻為換一個安穩的生活。
不管曾經如何水火相襲,畢竟共同患難。現如今這兩人一隻牌位,已回到最初,是一場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淒清。
慶姑看見歸雲,招她過來,“給大師姐唱一曲《十八相送》。”
歸雲拉了拉褂子,走到他們中間。杜班主一掌弦,給起了音。
“三載同窗情如海,山伯難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錢塘道上來……”
歸雲唱的梁山伯,送的是筱鳳鳴這位祝英台。明是喜氣的曲,暗是悲愴的調。
滿腦子都是筱鳳鳴在舞台上水袖飛舞,眉目釀情的模樣。原該是團圓的小年夜,卻這樣神傷。
杜家的大年夜祭了筱鳳鳴。
牌位端上了客堂間的桌子,上了香燭,火旺旺的,映在每個人的臉上。
慶姑和歸鳳蹲在門邊,支起一個廢舊的搪瓷麵盆燒紙鉑。她還是不住歎氣,對歸鳳說:“你這個大師姐啊,從小就底子好,那把嗓子真是難得的。隻是太想自己更好一點,跟來跟去,卻是跟錯了人。”
歸雲和展風擺好祭品,大家趕過來,齊齊往牌位前一站,逐個給筱鳳鳴上了香。
杜班主的聲音有點嘶啞,領著頭念祭文。
“儂幼年天資,學戲五載,鶯啼初試,譽滿申江,然所托非人,淒慘伶仃,想同台之誼,常使吾等淚滿衣襟,現孤燭一支,金鉑若幹,望黃泉路上,富足平安。”
命都沒了,何來平安?
但有人收了屍骨,上了牌位,這黃泉路也算走得有名有姓了。
杜家待筱鳳鳴,盡到情,盡到義。
但時間不停留,年還是要繼續往下過。
展風口中說的王老板要來邀堂會的事也被落實,杜家在年初五就收到王家派人送來的帖子。
杜班主見帖子上用詞恭謹,更鄭重了,對展風說:“王老板這番美意我們不能推卻,想來也要登門拜訪一下,上一出戲去助助興。”沉吟一下,“隻是筱鳳鳴喪期未過,我和你媽也沒興致去,去了也不妥。不如你帶著歸鳳歸雲去,好好給他們唱一出,也讓歸雲這丫頭多個在場麵上曆練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