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夜深沉(2 / 3)

歸雲抬頭,大眼睛直盯住這女子看,愈加驚疑。歸鳳扶她,她當下說:“不礙事,我同這位小姐去換件衣裳。”便跟著女子上樓。

兜兜轉轉,到了三樓,她領著她,推門進入一間近著走廊的房。

這房裏正中擺著紅木大床,兩邊兩個紅木的床頭櫃,靠牆一排紅木大衣櫥。在這些紅沉沉的紅木家具上鋪著紅色的繡花床單,紅色的案頭遮布,落地鋼窗上裝著的紅絲絨窗簾,喜慶得像新房。

“坐吧!”白氅女子指點歸雲。

歸雲在靠窗的單人沙發坐下,身子陷在沙發上那軟綿綿的紅色湘繡墊子內,腰骨被放得輕鬆下來。

隻見那白氅女子從門後的落地衣架上撈出一件淡青色的棉裙。

“倒也巧,我怕今日下雨多備出一條裙子帶過來。”把裙子拿在手裏,瞅了下歸雲身上的襖子,“還是可以和你的襖子搭配一下。”

歸雲接過裙子,仔細看她。

房間裏開了日光燈,亮堂堂,能把人和物看個清清楚楚。

也看清楚了這女子左眼瞼下的小小淚痣,像永遠擦不掉的眼淚,浮著蕭索的輕愁。

“阿囡”在另一個沙發上坐下來,伸出手來,手指尖尖,在沙發柄上展開。是兩枚生鏽斑,但仍銀白耀目的大洋。

歸雲看著兩枚大洋,淚盈於睫,她從懷內也掏了東西出來,放在這旁邊。

一共五個大洋。

“小雁,我找了你很久了。”

小雁緩緩靠進了沙發,像是自己疑測的念頭終被落實了,心也落實了。她握了歸雲的手,輕輕喚一聲:“小雲。”

歸雲轉手,緊緊相握。

離別之後,千言萬語,相見之時,無語凝咽,隻不知道一切從何說起。

她心底存疑。看這人、這屋、這境,太讓人不得不做出最壞的結果。不留神就開口問一句:“你是王老板的幹女兒?”問好就後悔,因為不忍更覺自己殘忍。

但小雁毫不回避。

“我現在的名字叫謝雁飛,王老板是我的幹爹。”

介紹完,先笑了一下,抖下旗袍下擺,斜斜交疊著小腿,一邊拿出銀鋥鋥的香煙盒子,取出一支金嘴“三個五”,再熟練地從床頭櫃上摸出火柴盒,隻單手執著細長的火柴便能劃出火。火苗映著她潔白的麵頰,點燃叼在嘴邊的煙。

青煙一縷,隔離她們。

歸雲呆呆看她吞雲吐霧,朦朧之間,找小雁的舊影。

已經叫做“謝雁飛”的她講:“‘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我本也不是什麼王謝堂前燕,飛入現在這樣的地方,已經蠻好了。”

她幼時的東北口音消失殆盡了,現在是一口上海的吳儂軟語。略略偏過頭,細長的頸,耳垂上掛著寸許長的耳墜子,藕斷絲連的造型,微晃,卻是她上下一身行頭中最活潑的部分。

雁飛吸一陣煙,猛地往煙灰缸裏摁滅煙頭,道:“小雲,你還是那個小雲。真好!”

歸雲低頭,又一陣酸淚,抓著裙子說:“我先換衣裳。”

展風終於在晚宴散場時現身,被歸鳳抱怨:“一下子溜個沒影,剩我們兩個孤鬼在陌生地方獻醜。”

他的臉上帶著躍躍欲試的興奮,又偏要故作神秘。

“沒啥沒啥!”又想了想,“王老板讓我認識了兩個商行的老板,正向他們請教一些生意上的學問呢!”倒也算是正事,歸鳳就不追究了,覷眼就見歸雲下了樓梯。雁飛跟在她身後。

歸雲說:“我好了。”

展風的眼神閃爍,要避開,“時候差不多了,我去叫黃包車。”說完便出門叫車。

雁飛搭了搭歸雲的肩,說:“下回單獨找你聚,我幫幹爹送客去了。”也不多停留。

歸雲隻是失落地看著她款款離去。

此番相見是喜悅的,也是感傷的。小雲和小雁,雁子已經離開了雲,越飛越遠,遠到雲再也追不上了。

雁飛也感傷,她竟然見到了一如當初的小雲。她還是最初的樣子,正如她心心念念的希望。

她暗暗看她,看著歸鳳展風都聚攏在她身邊,又看到卓陽和莫主編走過去向她道別。她見歸雲一直找機會看她,就不再看歸雲,斂聚好精神,陪著王老板送客,也客套地送了歸雲。

終於歸雲的身影消失在夜幕裏,人散了,客堂間裏變得幽靜。

她安靜地伏在沙發上,把玩那兩枚大洋,兩手相扣,扣出“丁當”的聲音。

“阿囡,你又發呆了!”穿好一身棉綢睡衣的王老板坐倒在她身邊。

“啊!沒有!”雁飛醒了回神,再道:“幹爹,本也可不叫戲班子來唱堂會的。”

“熱鬧熱鬧,讓外人看了有了因頭,也不唐突。”

“她們並不知道什麼,被扯進來倒無辜的。”雁飛轉個身,體貼地替王老板按摩起肩頸來。

王老板笑道:“那你還把杜展風拉了進來?阿囡,你又亂耍一通了不是?”又說:“展風這樣的年輕人天生好衝勁,隻是人情世故不太曉得,一看就是家裏捧著養大的,做事體不很穩當啊!”

“做男人的總該出去闖一闖,不然哪裏知道世道險惡?女人嘛!是應該矜貴一點,不惹世事一點。”

王老板在雁飛指尖按摩下放鬆了,閉了雙目。

“真沒有想到你會有這樣想法!女人是要懂得矜貴。”他困了,隻在未睡之際,又說:“阿囡,小洋房的房契寫的是你的名字。這兩年在場麵上也好,暗地裏也罷,你也幫襯我不少。”

“如此一來,卻是我討了大便宜的。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王老板閉著眼睛笑,“你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文化人了?”

她本有調皮的笑現在臉上,此刻淡淡隱了。

什麼時候學的?

有人努力地教,她就拚命地學,真的是拚命地學,生怕教的人不滿意。

她想著,微微歎了氣。她學會這個成語的辰光,尚還天真著。

客堂間紅色的絲絨窗簾全部拉了起來,隔斷外麵的深深夜幕,也隔斷了她的思緒。

看不見夜幕的時候,她可以盡情去墮落,愈墮落便愈快樂!

隻是慶幸,幸好,小雲還是那朵潔白的小雲。

想著歸雲的還有中國青年卓陽。

夜風裏透著冷涼,他的心,悄悄起了漣漪,自己莫名蕩漾著。坐著的黃包車一路顛簸,人也跟著顛簸,有呼之欲出的難耐。他是有點明白的,又不夠明白,想的東西又多,一會,心也亂了。

他的心是高的,回到整齊的霞飛坊裏,又被縮小了。石庫門是鴿子籠,他還得再鑽回去。

其實這裏的弄堂已經很寬敞了,都能停靠小汽車。

卓陽看見自家門前就停著一輛黑色的三菱小汽車。小汽車門前,一位穿長風衣的男子對卓漢書九十度鞠躬,恭恭敬敬。因夜黑,也看不清楚那人的相貌。

他的唇緊了緊,不知道是誰呢,看樣子卻是日本人。

父親是複旦大學有名的曆史教授,也有有名的觀點——就是文化傳播理當超越民族、超越時空,甚至超越仇恨。

他有很多外國學生,洋女郎蒙娜是其中之一,他還有不少異國朋友,都十分讚同他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