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夜深沉(3 / 3)

卓陽是崇拜父親的,隻要父親不用藐視的態度將他作小童處理。

車子從他身邊飛馳而去,父親的臉也轉過來,看見他,蹙了眉毛。

“看王某人做戲做完了?”

“爸,我覺得你對王老板的態度不厚道!”卓陽跟著父親進了家門。

卓漢書冷冷“哼”了一下,“我讓你去,便算給了王某人麵子。怎樣才算更厚道?”

卓陽搶上前一步,“王老板的提議很好,這樣的時局下,把東西轉移到大後方更安全。”

“他又在哪裏得來這些信息?動輒商界相熟虞某、政界相熟宋某,可又從軍政界得來什麼花頭經?我看不慣的就是這等趨炎附勢。”

“不管是否趨炎附勢,有團結一致的愛國心總是好的,何況商界和收藏界都支持。爸,為何你總不肯放低身段?”

“我幹不來這些嘩眾取寵的事體。”卓漢書是動氣的,“王某人之前用‘抵製日貨’做口號,推銷廉價低質的土布賺個盆滿缽滿。一點點口號,就把你們這宗整天不誠心做學問愛鬧事的學生給煽動起來。”

“難道這次集合大家的力量保護文物也是錯的?”卓陽爭辯。

“收藏隻是一種愛好,何必借題發揮?這本就是個人的清閑,我不必去管他人怎生做!你也休給我多管閑事!”頓一頓,又說:“你隻管和蒙娜準備好夏季的美國之行,少給我看那些《法俄革命之比較觀》、《庶民的勝利》此類文章。書尚且未念好,倒起祿蠹心。照我看,那種革命理論全是爭著做王侯將相的借口,你給我少沾,太平度日就好。”說完轉身重步進了書房。

卓陽如骨鯁喉,站在客堂間裏生悶氣。

卓太太趕著出來,“我就聽見你們兩人的聲音,今晚做了開洋拌麵。”又埋怨卓陽,“怎麼一回來又同你爸爸爭?”

卓陽不痛快,不響。又見客堂間的八仙桌上擺著一隻禮盒。蓋子敞著,裏頭是筆洗和硯台,禮盒上描著日文,便問母親:“媽,這是誰送的?”

卓太太道:“你爸爸在京都講學時收的日本學生拜年送的。”說著收好禮盒,“你爸也真是,不把人家的禮物放好。”

“他總這樣固執,不肯接受王老板他們的合理化建議。”

“好,我也希望你能接受我們的合理化建議,一心一意準備好出國留學的事情!”

卓陽聽母親也提這茬事,就更氣惱,坐倒在椅子上。

卓太太歎氣:“你房裏那些書真是看出我們一身冷汗,你可知那些人是什麼下場?”

卓陽心中一凜,問:“我的書?”

卓太太道:“別一驚一乍,我和你爸爸算是民主人士,不幹侵犯兒子私人物品的事體。”

卓陽這才放下心,但麵孔還板著,“我們家雖民主,但不自由!”

他想,是真的不自由。他的一言一行,都有父親從旁規範,父親不允許的,是堅決反對他去做的。

唉聲歎氣,他氣悶,胡亂抹把臉,上床睡了。

人大了,人張揚了,心思開了。父母不懂兒的心。

展風也在氣悶。

他的興頭在這晚被挑到最高,一回家就同父親說:“王老板說要派我去做事,過幾日同‘新昌’雜貨辦的鄧老板去重慶辦貨。”

做父親的以為,這是辛苦活兒,展風是手心裏捧大的,未必能受,但他想放他一放,杜班主應允了,就說:“年輕人確該四處闖蕩闖蕩”。

慶姑卻不放心,仔細詢問又叮嚀,惹得展風煩不勝煩。她又說:“還是得先想著和歸雲成家的事,這事也該辦一辦。”

展風急了,說:“大丈夫當先立業再安家,這、這、等兩年再說!”

歸雲正端了夜宵進來,聽到了展風這話。展風也愣了。

成親的事是從小聽大的,隻是越大越糊塗。展風說不清自己願意還是不願意,歸雲也不想自己到底願意還是不願意。但兩人都曉得歸鳳那層的尷尬,更是不提了。

歸雲覷一眼坐在慶姑身後背唱本的歸鳳,她低著頭,看不清神色。

慶姑是不答應的,難免罵一陣,展風又看歸雲默不作聲,心裏有點懊惱,回頭無人處同歸雲說:“你可別怪我啊!我隻是——隻是——想先做大事。那大事,我非做不可。”

歸雲見他一副著急的鄭重模樣,倒笑了,“你這大少爺先顧好自己個兒再講吧!我倒沒什麼,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展風高興了,“其實也就你最能理解我。”

展風想,同歸雲結婚也未嚐不好,她總這樣顧全自己。

歸雲想,人生也就這樣罷了,過上如今的日子也是福氣,不該多念想的。

展風就說:“歸雲,咱們從小一起長大,也就你最懂我,我感激不盡!”

倒是杜班主氣憤兒子辦事說話無分寸,借著箍場時刻,便安撫著歸雲,歸雲隻說:“想要做大事總是好的,我幫他把行李都備置妥當,今天送了去王老板廠子裏,徐五福也去呢!一群人都挺友好,王老板也算厚道老板。挺不錯的。”

杜班主撫須笑,“展風就指著你明白他,”他見歸雲一色如常,也放了心,又問:“昨晚唱得怎樣?”

歸雲坐正道:“唱得很順,那裏沒有那種大燈,整個人都放鬆了。”

杜班主滿意:“你還是能唱的。”

“唉——我真怕祖師爺不賞自己這行飯吃,到頭來一事無成!”

杜班主笑著安慰:“不急不急,一切慢慢來。”說著就把手裏拿的本子遞給她,“你看一下這個本子吧,新進拿來的,我覺得你的聲線低闊,倒能試試。”

歸雲接過本子來看——《穆桂英掛帥》。

翻開來看唱詞,杜班主把原唱詞修修刪刪,改好的就寫在原詞下首。她輕輕念出來——

轅門外三聲炮響似雷震

天波府走出我保國臣

頭戴金盔壓蒼鬢

鐵甲戰袍又披上身

帥字旗鬥大穆字顯威風

穆桂英五十三歲又出征

我們一不為官,二不為宦

為的是大宋江山和眾黎民

叫那滿朝文武看一看

誰是治國保朝臣

顫聲下來,越念越快,心中不自禁翻湧出慷慨的豪氣。

待她全部念完,杜班主道:“這是從京劇本子裏拓出來的,現如今的確是應該唱一唱這樣的曲,不能總一宗宗的風花雪月。”

歸雲合上本子,說:“這樣的曲,我想唱。”

杜班主道:“不忙,待我們駐了新場子再上這個戲。”

“我們要駐新場子?”

“前幾日有日本浪人上門勒索保護費,李老板要賣了場子回四川老家。”

“呀?”歸雲驚呼,想不到這大年裏竟然出了那麼多宗事體。

杜班主緊鎖雙眉,“無聲處可聽驚雷。我估摸著時局會有變,慶禧班也要早做籌謀。”

歸雲悶聲問:“真的會開戰?政府不是一直叫嚷著不抵抗嗎?日本人還要開戰?”

杜班主沒有回答。外麵大約是起了夜風,吹得窗戶“撲撲”響,風從窗縫裏吹進來,他覺著了冷,縮縮肩,歎息道:“看這冷天風大的!春風不知道幾時才吹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