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又一春(3 / 3)

而這日本人,來找她的次數卻漸漸多起來。

他是一個沉默的舞客,等她來轉台子,就著曲子跳上一兩段,再邀她喝兩杯酒,通常是紅酒,喝好了以後他就告辭,竟然從來沒有點她鍾要求過夜。

她對他的態度,有些可有可無,態度淡淡的,不近不遠。

也許真的如圈子裏傳的,這個長得很不錯看似家境也豐厚的日本人在追求她。

直至幹爹終於提醒她,這位日本先生收購了很多上海收藏名家手裏的古代字畫,已經引起政府文化部方麵的警惕,但還沒有查出什麼底細來。

她是明白幹爹意思的,所能做的就是利用他對她的好感,作出陪舞的進一步工作——陪他去逛上海的古玩市場,側麵探探底細。

其實也沒有查出什麼來。

他們雖在同行之中漸漸多了話,但話題僅限於古玩、跳舞和不夜城上海。

雁飛哀怨地笑笑,自己還真沒有做貂蟬的命和做貂蟬的頭腦。這位呂布,態度有素,抓不到半點紕漏。

幹爹卻說時間久了會露尾巴的,她得負責彙報這個日本人同她一道看了哪些字畫。這也是上麵需要的基本資料,所以她不能退。

不過陪著他去買古玩也有好處,他懂得甚多中國曆史典故,在古玩市場逛的時候,說起那些古玩字畫的典故一套一套,引經據典滔滔不絕。那時刻他的話才多了一點。

如她印象中的人,都不多話,愛沉默。

三菱小汽車最後停在城隍廟邊上的小馬路旁。

下了車來,看似是日本人要雁飛帶路,實則倒是日本人把雁飛一路帶去了城隍廟九曲橋橋頭旁的一家叫做“萬字齋”的古玩店裏去。

禿頂的山田似早就認得店老板,徑直進店就向一長褂胖先生走去。

那胖先生似手要轉頭逃避,但已經來不及,被山田迎麵叫住:“哈哈!萬老板,我們又來了!”

萬老板隻好向山田打哈哈:“山田先生怎有空再來光臨?”

山田上前主動介紹:“這位是我國國內有名的漢學專家藤田先生。”

萬老板眼尾也不掃藤田智也,就胡亂招呼:“幾位請隨便看,有什麼看中的直接和我們這裏的夥計議價即可。”

藤田智也上前一步,“我們今次過來是想向萬老板打聽一件東西!”

萬老板本要推脫,聽他這樣說,心下隻覺未必是好事情,眉頭皺了三分。

藤田智也繼續道:“不知萬老板聽說過鑒真大師的《思故賦》沒有?”

萬老板避不過,便道:“聽是聽過,恐怕也是傳言,從未見過真貨。”說罷揮揮袖子,道:“今天要給小兒作滿月,家裏喚得緊,真對不住!少陪告辭!”便快步出了店,生怕人追上。

“喂!萬老板!”山田還在喚。

藤田智也冷冷道:“就這樣吧!”

“可聽說這字帖經過他的手!”

“不必急於一時,擺足購買誠意,總會有意外收獲。”

雁飛在一邊突然說:“該是你的,總歸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也沒有用。”

山田看看雁飛又看看藤田智也,眯住眼睛笑,“還是謝小姐說得好。”又自認得法地慫恿道:“今朝大光明戲院有新電影上。”

雁飛笑道:“是趙丹演的《馬路天使》嗎?那十幾歲小女角唱的《四季歌》很好聽啊!”

山田不屑,“唱得還算不錯!可不如我國的李香蘭唱的好!”

藤田智也若有所思地看住雁飛,看她也別有所思地寡淡地笑,他問:“那麼是否有榮幸邀請雁飛小姐一起看這部電影?”

雁飛斜了斜臉,笑,“求之不得。”

但他們最終還是沒有去成大光明戲院。

山田知趣地離開之後,他們僅僅走到南京路頭邊,就見一列隊學生浩浩蕩蕩舉著旗幟阻了馬路,是上海灘上的大學生們正遊行。男生們都穿黑色的整齊的中山裝,女生們都穿藍色短褂黑裙,黑黑藍藍,顏色莊嚴。個個臉色肅穆,舉著橫幅,揮著旗幟,一路湧來,汽車都讓道。

還有領頭的人領著念口號——

“將日軍趕出東三省,誓不做亡國奴!”

“抵製日貨,堅決抗日!”

“反對不抵抗政策,出兵抗日!”

“還我河山,複我中華!”

這聲浪像黃浦江漲潮,一浪高過一浪。

路邊的行人自然明白這陣仗,是學生們示威遊行,督促政府出兵抗日。力量雖小,氣勢可嘉,中國仍有力量,因尚還有這班朝陽似的大學生們。

有行人被學生感染,也加入到隊伍中,振臂揮喊。顏色統一的隊伍多了很多雜色,但仍整齊,步伐一致。

不加入隊伍的行人就站立在兩旁張望,有的鼓掌鼓勵學生。

“《四季歌》最末一句是什麼?”雁飛問。

藤田智也沒發聲,雁飛就唱了:“血肉築成長城長!”

“打破舊秩序,建立新規則,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其中的重大意義。”藤田智也說。

雁飛並沒有再接口,她怔住了,盯住遊行人群中的一點遊移。

那人穿米色中山裝,那人舉著旗幟,那人搖著拳頭呐喊。還是那樣瘦削,隻是毛發粗了,原本的板寸變得茂密黑亮。

她想她終是可能會再見到他,隻不想在這樣的一個時刻,一個他依舊英姿挺拔的時刻。

幾年時間,他再世為人,她愈加墮落。

真真冰火兩重天。

什麼打破舊秩序,建立新規則?她的規則從來沒有變過。

雁飛往後隱了隱,縮到藤田智也身後。原先瘦小的身形一下被遮住,她想馬路中間的他是看不見她的。

“你害怕什麼?”藤田智也問她,他注視遊行的人群,想找出讓她害怕的原因。

雁飛一閉眼,再睜眼,他已經走到了前麵去,邁著有力的昂然的步子。

與他分手的那天,也是今天一樣的豔陽高照,曬人至暈。

他急走,她快步追了過去,緊緊抓住他的臂膀不讓他走。

他卻說:“我戒不了,真的戒不了!我被折磨死了,也讀不進書!你要我怎麼辦?”說著就紅了眼眶,她從來沒有見他紅過眼眶。

“為什麼為什麼?我是為你好啊!”她嘶聲力竭地為自己來辯護。

“是是是,是我意誌不堅定。小雁,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在你身邊就意誌不堅定了!我好恨在你身邊的我。”他大聲說著他的苦惱,可他這樣的苦惱深深剜了她的心。

她便放開了他的手臂,腦中糊成一片,隻想不通地問:“怎麼我就害了你呢?怎麼我會害你?”

他說:“我沒辦法思考。我得走。”

她恨,聽了他無奈的話,狠狠一掌揮上去。

他被打了,不躲也不動,隻是說:“你狠狠恨我吧!是我的錯!但我還得走。一個人走。”他捧住了她打他的那隻手,再放開。

可她不肯放,雖然她的心在急速冰凍,能冷得抽痛起來。

她一字一頓說:“我真希望從來沒有認識你!”

他竟說:“小雁,你就當從沒認識過我,認識我對你沒有好處。”

他板住了俊顏,陽光下的俊美的少年的臉,分明郎心似鐵。

她哭了,跺腳,狠狠捏著他的手,“你騙我,你什麼都不肯跟我說!你一直騙我。”

他要脫開她的手,掙不掉,隻得說:“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

她暈了,心上的痛慢慢麻痹著,她真的什麼都不懂。

她一口咬到他的手上,腥甜的血腥味道彌漫口腔,竟是痛快的。他不叫,就讓她咬。她倒不痛快了,他對她為何如此無關痛癢?

咬過之後,擦幹眼淚,放開他,讓他走,看他走,直到他從視野裏消失。

轉頭,是唐倌人似笑非笑的臉。

“半大的人談什麼海枯石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吃到教訓了吧?”

半大的人。

那年她十六歲,他十八歲,的確隻是半大的人。

後來她一直想,是不是因為還年輕,什麼都沒經曆過,一點點的甜就是天大的救命草,所以才會那般堅持,那般死心眼。

如今再見,真的是再世為人了,過往發生過的,似都成了似幻似真的夢囈。真的經曆過?抑或隻是自己的夢魘?

可她分明記得的,那天陽光明媚,她在那間中學教室窗口外窺探,由老師領著他進了那間教室的門。

他介紹自己,聲音不大,清晰有力。

“我姓向,叫向抒磊。”

不多話,愛沉默,還愛和她一樣看屋簷下的燕子窩。他說他想念北方的家鄉,隻是家已不成家。

她說:“我不想看電影了。”

“那我送你回家。”

她卻背著那遊行的隊伍走,也是背著家的方向走。

可奇怪的是藤田智也並未糾正,他跟著她走。她看到漸漸西斜的太陽把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照在地上,漸漸糾纏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