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 情初動(1 / 3)

歸雲確實在邊走邊發呆。

今天她的思緒很亂,可陽光很好,含著春風,吹在臉上,能吹開思緒,讓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不用想。這讓她很想獨自漫步,便漸漸走到愛多亞路上。

這條路是由昔日窄小髒亂的洋涇浜填出來的,夯實了柏油,變得結實,變成上海灘第一寬闊的馬路,承載起人們生活的重量。

這路,因英國皇帝愛德華七世命名。在中國建一條路,紀念侵略者的皇帝,誰在乎中國人的尊嚴?中國人的尊嚴在這個時候,上不得台麵。

上海的繁華,被抬到與紐約巴黎一般無二。然,此境的繁華是苟且的。十裏洋場,歌舞升平,似乎一切都軟弱了。

思前想後,心便漸漸痛了。

欲往跑馬場方向走,路上的車愈阻滯著,逐漸列成一排。行人停駐下來,張望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歸雲也奇怪。就見前方黑壓壓湧來一片人海,那浩浩蕩蕩的隊伍由遠及近。

路邊還有不少中外記者,舉著相機,一邊跟隨遊行隊伍一邊猛拍。

然後,歸雲看到了一個熟人。

那熟悉的側影,熟悉的黑色中山裝。他挺直了背,背對著她,麵對著遊行的學生。

歸雲便往前疾走幾步,側頭看他。正是卓陽,手裏端著相機,擠在一群記者中間給遊行的學生們拍照。

她想是不是要上前去打個招呼。

警車的警笛響了。

法租界的警車開來五六輛,下來幾十個華人巡捕,裝備齊全,不由分說先揮舞警棍衝向學生。後麵還有後援的,列列排好,虎視眈眈的。在威脅,也真的準備隨時動手。

當然,還有圍追的,從公共租界一路跟來法租界。

漢軍未掠地,四麵已楚歌。

遊行的隊伍末尾亂了形,男生們把女生護衛在中間,和巡捕推搡,得了命令的巡捕將學生往死裏打。

粗壯的生命要硬生生折斷這些剛冒了綠的嫩芽。

馬路上亂作一團,警察忙於圍堵,先是不理那夥拍照的記者。

卓陽竟直接衝去最前麵,對著毆打學生的巡捕一陣猛拍,閃光燈亮個不停。被拍的巡捕先是錯愕了,反應過來後放開學生,朝卓陽撲過去,要搶他手裏的相機。

兩人扭在一起,隻聽到卓陽冷笑,“既然是中國人,為何圍堵愛國學生?”

巡捕也冷笑,“我管你愛國不愛國,在老子的地盤就要放規矩點!”

卓陽要護住手中的相機,隻能在巡捕的警棍下左躲右閃。有兩個愛國學生見狀,過來要幫卓陽扯開那巡捕。巡捕一見自己一個人對三個人,便伸手掏槍,恰此時真有和學生衝突的巡捕對空放了槍,這巡捕也不甘示弱,便向地上放槍。卓陽三人躲避不及,都一個趄趔,摔在地上。

憤怒的學生圍堵惡霸巡捕。

歸雲見卓陽小腿霎時竟然有了血漬,不顧一切撥開人群,擠到他身邊問:“你沒事吧?”

卓陽皺著眉,把相機掛上脖子,再看向自己的小腿,伸手給歸雲,道:“麻煩你扶我一下了。”

轉頭,身邊的人竟然是歸雲。她正一臉擔憂,他想,不能讓她擔憂,就吸一口氣,展開眉笑,“看西洋鏡的小姐,扶我一下啦!”

歸雲想也未多想,扯開那匹藍色紡綢,迅速裹緊卓陽受傷的小腿。然後抓起他的臂膀,搭在自己瘦弱的肩頭,一手擱到他另一邊的臂彎下,弓腰起身,帶著他慢慢站起來。

畢竟女孩力量不夠,很是吃力。卓陽也意識到,用另一隻腳著力,盡量擔去全身的力,不將重力都托付到歸雲身上。

他站穩,平衡了身體,要她安心,“沒關係,隻是彈片擦傷,不然老早血流如注。”

實際上還是痛得想齜牙咧嘴,現在不過努力平複臉部的神經對疼痛做出的反應。他吸一口氣,問:“霞飛路的二十八幢頭認識吧?”

歸雲點頭。

他說:“麻煩你送我這傷號去。”

歸雲再點頭,覷準一邊的一條小弄堂,便扶著他閃了進去。

卓陽勉力加快自己的速度,心中想,這位小姐也真機敏。

歸雲認得“霞飛路二十八幢頭”怎麼走,更知道抄小弄堂的近路走。

這弄堂的名兒是慣走霞飛路的黃包車車夫叫出來的渾名,但這裏的聞名,是因為弄堂裏二十八幢石庫門住的幾乎都是洋人。

其實這些石庫門和法租界裏的任何高級石庫門都沒有什麼大區別,一色的黃牆紅瓦,綠枝遮窗,屋頂的瓦片是溫和柔美的魚鱗狀。歸雲扶著卓陽走進這條弄堂的時候,依舊這樣想。

隻是洋人的確多,才進弄堂,就迎麵遇到兩個洋人,還好奇地盯著他倆看,看得歸雲心慌意亂。

卓陽微低頭,輕聲說:“別緊張,這裏的洋人從五湖四海來,不愛管閑事。”溫暖的氣息拂掃在歸雲的麵頰上。

她低頭,看自己和卓陽的影子,在陽光底下相依相靠,臉一下紅了一片。

卓陽指點她走到弄堂最深的一間石庫門,並沒說這是誰的房子。歸雲也不問,隻按他指示去摁門鈴。

門內突然響起了“咚咚咚”急促下樓梯的聲音,“哐當”一聲,門開了。

竟是那個洋女郎哩!

她見到卓陽,眼睛先眯了一下,走過來,叫一聲:“哦,陽。”她發現了卓陽腿上的傷,掩口低呼。

卓陽還有心情為她們互相介紹。

“中國小姐叫杜歸雲,美國小姐叫蒙娜。”

歸雲朝蒙娜點點頭,蒙娜抱住她親了親。歸雲被這西式禮儀嚇了跳,不過她是知道些場麵的,雖羞澀,也很大方地同蒙娜握了手。

卓陽說:“我可不想在你家門外陣亡,今朝你們老美大夫可有當值?”

蒙娜瞟了卓陽一眼,熟絡的輕佻,歸雲別開臉,聽她說一句“困難上了門”,人就先走了,為卓陽去找大夫。

“我們上去。”卓陽把手交給她,歸雲扶著卓陽。

石庫門也是上海人習慣的螺絲殼裏做道場的配置,隻不過蒙娜一個人住,空了三四間廂房,真是奢侈。

卓陽好像明白她的心思,說:“她的兄長是公共租界巡捕房警長,也是個資產階級小姐。”

歸雲“撲哧”一笑,卓陽指了指東廂房的門,歸雲一推,門是開的。敞眼就是一張銅腿西式床,旁邊有寫字台和書架,個個齊整,像是專門準備的。她就暗瞧了卓陽一眼,卓陽順勢倒在床上,將相機拿下,知道了疼,蹙緊了眉。

她想,他是疼了吧!不好意思再問其他的了。

兩人無事可幹,想說話,又說不出。卓陽眼睛一瞥,正見老虎天窗外有一對小麻雀正互相梳理羽毛,就說:“你看。”

陽光從窗口斜斜射進來,歸雲黑色的辮尾,和卓陽黑色的發尖,都染了七色的虹。歸雲扭了身子看去,雙手撫著床沿,同卓陽另一隻垂在床沿的手似能連成一線,小指幾乎相觸。

“蒙娜的鄰居之一,幾乎年年都有它們的身影,倒像是她的房東了。”

他笑著,也用話逗她笑著。

“蒙娜得每天付麵包屑做房租。”

“好便宜的房租。”歸於笑了,心細了,“你餓不餓,中飯都還沒吃吧?”

卓陽摸摸肚子,“真有些餓,不過這裏除了麵包,什麼都沒有。”

歸雲起身探探,“我可以用她的灶庇間吧?”

卓陽點頭,“可以,這裏一切都是她自己的,灶庇間的東西你可以隨意取用!”

他們真是熟稔。

歸雲說:“好,你等等。”下了樓,往灶庇間裏一翻撿,搜出法式的長棍麵包和幾隻雞蛋。油鹽醬醋是一應俱全的。這洋人在中國人的地頭生活長了,吃喝習慣倒真入了中國人的習俗。

有這些東西便難不倒歸雲了。

拎出煤球爐生火,找出油鍋熱油,打勻雞蛋,撕好麵包,浸入雞蛋汁裏一拖,放入油鍋內炸,“”直響。

自歸雲在後天井忙著生火開始,卓陽便趴到窗台上看。

他本料不到她會做東西給他吃,這回見了,意外受用,不自覺唇角就揚了,隻呆呆看她。

她不小心扯落了辮梢的絲帶,就停下手,幹脆扯開絲帶,打散頭發。一邊的頭發,就這樣披散開,飄飄蕩蕩,像一匹黑色的緞子,在煙霧中發著亮。

心,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

看她一點一點,重新辮好辮子,一甩,到身後,藍色的絲帶晃晃蕩蕩,活潑潑的。

蒙娜把老美大夫鄰居請來,見歸雲正在灶庇間忙進忙出,問卓陽:“她在幹什麼?”

他已經聞到麵包香和雞蛋香,特別誘人,勾起食欲,口舌生津。

卓陽含笑,道:“她在做田螺姑娘。”

蒙娜沒聽懂,“什麼?”

卓陽收回目光,對美國大夫打招呼:“MR.傑生,又要麻煩你了!”

歸雲的手腳麻利,炸好滿滿一盤麵包。這炸製法子是從四川路西點房的大師傅那裏學來的。上海人雖也學著洋人吃西點,但總會發揮自己的奇思巧計,把西點也換成中式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