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有些習性,曆久彌堅,絕不改變。
歸雲收好爐子,端了盤子上樓。遠遠就能聽見裏麵激烈交談的聲音。
“我不認為學生遊行能起作用,我們要更實際的、更激烈地抗爭,才能贏。”是蒙娜的聲音。
那老美大夫也說話了:“哦,年輕人,我對你的愛國之情表示敬佩,但希望你要注意安全!”
卓陽在歎氣:“前方戰事在即,堂堂中華大地就要淪喪,十裏洋場卻處處歌舞升平,舞照跳、戲照唱、明星照捧、賭博販毒、金融投機,渾不知亡國危機近在眼前。哼!什麼叫做‘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一字一句,敲在歸雲的心頭。
這是什麼話?舞照跳、戲照唱、明星照捧、賭博販毒、金融投機。
照這樣的話,“戲照唱”的她們也被編派進這些不知亡國恨的“商女”中。
歸雲不爽快了,重重敲了門,推開進去,將盤子往桌上一放。
卓陽說:“謝謝。”原本嚴肅的臉開了顏,微微笑一下。
她沒笑,看一眼卓陽的傷腿,褲腿被卷起來,用白紗布裹得好好的,就說:“你、你們快趁熱吃吧!我先走了。”
口氣淡淡的,就要疏遠。卓陽心中警鈴大震,不明白姑娘的僵硬態度從何而來,急道:“我送你?”他又看看自己的腿,怎麼送?
歸雲想要笑,忍住,“馬路上能坐到電車。”
她走了,不停留,也不道別,留糊塗的少年在發愁。
傑生大夫突然問:“你們誰惹這位美麗的小姐生氣了?”被桌上麵包的香味吸引,撚起一塊塞進嘴裏咀嚼,翹起大拇指來,“GREAT!”
蒙娜也嚐了,順手遞給卓陽。
卓陽撚起麵包,側頭,看床邊已經疊好的藍色紡綢,上麵有著點點自己的血跡。
紅色的星點,染了這片藍,純色的藍,染上這星點的紅,竟然有相溶的幹淨的美。
幾次相遇,他與她,是碰不到的紅與藍。
碰到了,好像藍天裏的一輪太陽,明亮起來,心在微暖。
蒙娜看著他,問:“很遺憾?”
卓陽沉默,輕輕撫摩著那匹紡綢,再抬頭,窗口的小麻雀還在那裏跳跳蹦蹦地活躍著。太陽卻已經斜到西方,陽光離開了。
良久,他才說:“在我傷好之前,恐怕要借你地盤一陣了。”
“要不要告知卓老師?”
卓陽搖頭,想起最重要的一樁事,“你還得幫我一個忙,把這相機裏的膠卷送到四馬路的《朝報》館去。”
蒙娜問:“明天趕著登?”
卓陽點頭,鄭重囑托:“今日務必送到。”
他動了動腿,還在痛。再探頭看外麵,歸雲已經走遠了,影子都看不見。
歸雲走得有些快,到了馬路上看到先前避學生遊行的電車複開了。隻是候車的人群洶湧,等半天才來一輛,開得慢吞吞又搖搖晃晃。跟著人群好不容易擠上去,車上人挨人,呼吸都困難。
售票師傅偏偏要喊:“大家往裏擠擠,等下還要上人,擠擠伐要緊,橡皮車子擠伐壞的。”
馬上有人抱怨:“還怎麼擠?都擠成黃魚幹了。”
“都是這群遊行的學生鬧的,好好的學不去上,都幹嚎去!”
“這是日本鬼子不讓我們中國老百姓安生。”
“要真打仗哪能辦啊?”
“哪能辦?照樣過生活吃飯困覺,該打仗的去打仗,該做工的去做工,大家各幹各的唄!”
“除脫這樣我們老百姓也沒其他花頭經的咯!”
的確沒有其他花頭經,除了努力促進社會繁榮,老百姓還能怎樣?最經濟實在的做法,就是和當兵的分工明確。老百姓要的生活隻不過是太太平平的世道,有活幹,有飯吃,有一個屋簷遮風避雨好好睡覺。要求那麼低,其實貢獻卻那麼大。那些五光十色,奢靡安逸的背後,都是小老百姓們兢業辛苦工作來的。
卓陽的話一竿子打了一船人,未免傷及無辜。
歸雲覺得自己就是被刺傷了。或許真是說的人無意,聽的人無端多了心,多了的心是受了點冤屈,便生了氣。
畢竟還是小女孩的心思。
下車過了馬路就進弄堂,小蝶同陸明在弄堂口陸家小店外正輕言細語,神態是極親昵的。他們看到歸雲走近了,旋即又分開。
歸雲心中好笑,裝作沒瞧見,回到家裏。杜班主歸鳳他們大約都去上戲了,空氣都顯出冷清清來。
但客堂間有人說話。
“陸家來提親,倒是好事情。秋月不省事,小蝶好歹能讓我放心。”歸雲認得那是小蝶娘,正與慶姑坐一道,合著煤油燈勾絨線。
原是如此。千線萬線,隻要兒女的姻緣線牽好,父母就圓滿了。
慶姑說:“小蝶倒是趕在展風歸雲前頭了,我那兒子,也不是個省心的。”
小蝶忽地說了一句:“展風怎麼著也是雙保險,不要歸雲,還有歸鳳呢!”
歸雲一怔。
慶姑不知是不是聽進去了,回了一句:“兒孫自有兒孫福,我隻盼著展風快些給我捎個音訊回來。”
歸雲推門走進去,向長輩請了安。
第二天,杜家就收到展風的信,信裏說再過兩三個禮拜就能回來了。
慶姑安了心。
和信一起由郵遞員送來的還有一份《朝報》,杜班主和歸雲湊在一起看。
“中國巡捕專抓抗日的學生,實在讓人痛心。”杜班主歎道。
歸雲也歎氣,再往下看,一張大幅的照片,竟是打傷卓陽的巡捕。他瞠目結舌,還高高揚著警棍。這應該是被卓陽拍下他們就打起來了。
這卓陽,難道是做記者的?
歸雲暗思,又暗笑自己,她同他,應是“相逢何必曾相識”。也就是過客,過了也就過了。
報道最末一行小字寫:本報實習攝影也遭巡捕打傷,對租界華人巡捕之惡劣本報同仁深感氣憤。
原來隻是一個實習攝影,卻那麼拚命!
歸雲愣愣地看著報紙發了好一陣呆。
鳳平戲院的李老板決定在六月頂出戲院,打點繼續回鄉養老。
杜班主也終於托到了人,是一位昔日一起唱船戲的琴師,現今已混到了百樂門去給舞場的經理做助理,聽說十分有門路。他便做主本幫菜最有名的老正興做了東道,邀請這位如今已經發跡的同行。
歸雲歸鳳打扮得妥貼素淨,隨杜班主一起去宴這位握住自己未來生計的人物。
人在江湖漂,適當的時候上一點豔色,也好行事。
大家都懂,這是無可奈何的選擇。
杜班主邀這個飯局很花了筆光洋,點的是蜜汁糖鯉魚、清炒鱔糊、龍井蝦仁等,出彩的是燕窩銀絲羹。
下足了血本。
這是維持生計的成本,必要的時候還是要打腫臉充一下胖子。
當然,甲方乙方是排定的。做了甲方的拿喬一些,待冷菜上齊,人還未現。直至熱菜上場,那位昔日的同行來了。
穿的是頂新潮體麵的西裝,中年發了福,同杜班主的形銷骨立對比,誰在上海灘活得更滋潤,顯而易見。
杜班主抱拳,“太中兄。”
那人也抱拳,“豈敢豈敢!”
坐下敘舊。
那人喚江太中,早年和紹興文戲班子一起來上海混飯吃,結果戲班子找不到駐場的戲台子,他卻混去了舞台子。賣大腿的比賣嗓子的容易發跡,靠賣大腿的比靠賣嗓子的容易吃飯。三五年工夫,就能風生水起,也成了角兒。
江太中愛好拿腔拿調的語氣,“上海灘一切是假,有個靠山是真。莫不是看在同鄉同誼分上,我也不管這閑事。既然老哥哥求到我,我自要大大費一番心思。”
舀了一勺蝦仁放到跟前的小碟子裏,慢條斯理地倒上鎮江香醋,蘸一下,放進口裏,那是“品”的動作。
“老正興的龍井蝦仁真是老好吃的。”
一桌子人都不動筷子,壓著自己的急迫,等他的下文。
吃好了,吃夠了,胃口也吊足了,下文來了,“我們那百樂門的經理雖然是給資本家打著這份看場子的工,這些年倒也積了不少資產,前些日子在靜安寺路上頂下一間茶館,準備改建之後做戲台用。你們說可巧不巧?”
杜班主附和地點頭。
“隻是自打咱們家鄉戲在這上海灘冒出名堂以後,戲班子雨後春筍一般出來,我們那位經理可囑我要選好的。”
意思來了,也要接好翎子。
杜班主說:“咱們慶禧班你也曉得,歸鳳在四川路有些名堂的,自然是好的。”再道:“包銀好商量,就要煩江老兄引見一下。”
歸雲歸鳳端起酒來,“這次實在要請江叔叔幫幫忙了。”
硬的軟的,全部上齊。
江太中爽氣,定下時間,要他們到百樂門去見那位大經理,帶上角兒作一次麵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