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樂門,歸雲沒想到自己也有和這大上海的百樂之門牽扯上關係的那一天。
又想到了雁飛。
其實也真在百樂門見到了雁飛。
次日入夜,杜班主領著歸雲歸鳳去的百樂門。時間是江太中給定的。
歸鳳是角兒,不遑多讓。歸雲雖現今上不得台,在台子下唱還是很能唬上一唬人,且算是自家人,又知進退,不會丟人。
走到極司菲爾路上,靜安寺對麵的百樂門,大夥還是驚歎了。
到底是被稱為“遠東第一樂府”的地方,比一般樓房要高闊的三層建築,鑲著一座層層收縮的四節圓形玻璃銀光塔,閃閃爍爍地轉著,襯得這百樂門真像天仙樂府一般。夜幕下,還能看清百樂門頂部加的旗杆,高高地聳立向空中。
麵對著靜安寺的正麵上做出大大的洋文名——PARAMOUNT。
真滑稽!
上海海納百川,什麼滑稽畫麵都有,譬如這“遠東第一樂府”對著江南著名的千年古刹。那靜安寺也不得不選擇大隱隱於市了。
原來百樂門的二樓才是舞廳,由皇宮似的階梯延綿上去,當然也可以選擇坐電梯。
江太中從電梯門內出現,迎接他們。
“還得等一陣子,我們袁經理現在正待客。”
說著眾人就聽到一陣嬉笑。
歸雲就這樣看到雁飛,她的白旗袍裙衩開到近大腿處,身邊還有位穿火豔火豔翻荷葉邊洋裝的女子。
雁飛還是盤辮子頭,嫻雅的中式古典。那紅裙女子浪蕩地披散綣綣的頭發,頭發給上了發膠,貼在她的腦後,更烘托出她明豔的五官。
這一白一紅,真似紅白兩支梅,在百樂門圓轉拱闊的大廳裏,怒放著。
誰更有勢力?
江太中忙不迭迎上去,“曼麗,阿囡,你們可讓袁經理好等,晚飯吃過伐?”
雁飛和那位叫曼麗的紅衣女子勾著肩走到電梯口,雁飛照例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不理會歸雲的。歸鳳有些疑惑,看了歸雲一眼,歸雲走了開去,看起大廳中央的西式落地燈。
“那兩個大戶頭可又來了呢!非得兩位出馬不可。”江太中體貼地摁下電梯。
那曼麗一手撐著牆,摸摸發際,“吆,今兒可又有什麼貴客讓咱們紅白牡丹一塊兒去招待?”
雁飛隻笑,並不開口。
卻原來她和雁飛在舞場的綽號叫紅白牡丹。
電梯門開,兩支花被江太中送了進去。
雁飛轉身的片刻,目光似乎是轉到了歸雲的身上,隻那麼一小會,她又轉頭和身邊的曼麗說笑起來。
“她不是小雁嗎?怎麼不認識你?”歸鳳小聲問歸雲。
歸雲幽幽道:“這樣的她,跟這樣的我,的確是互相不認識的。”
歸鳳聽不懂,歸雲卻是懂得的。
這樣的場合,雁飛在保全她的名聲,讓她清白的身份不被自己染了。歸雲懂,所以心裏更痛。
江太中道:“我還得去伺候這兩位姑奶奶幫袁經理搞定那宗客,好等一陣了。你們還是先去舞廳耍耍吧!”
杜班主本能要拒絕,但想著今天的目的,隻好答應了,帶歸雲歸鳳隨江太中上樓。
百樂門的內裏更有千秋,他們走進二樓的舞池,一片流光溢彩。
男男女女,勾肩搭背,摩肩接踵,踩著能搖晃的鋼板地板,和四周暗黃黃燈,那裏的每個人都沉醉不知歸路。
卓陽說的痛心的歌舞升平,應該是如此吧!歸雲想著,然後,就看到了卓陽的側影。
嚇了一跳,以為幻覺,再一定睛,真是卓陽,穿黑西服,身姿筆挺。
這個人,真是老穿一身黑。
他站在舞池另一邊的一角。
卓陽的目光也在第一時間捕捉到她,先擰了一下眉,望望他們,就從側麵要擠過來。
歸雲看一眼正聽江太中胡吹的杜班主沒有注意到自己,便給歸鳳使了一個眼色,示意自己要走開。
她向他走去。
他走路已經不瘸不拐,可見恢複得不錯。一顆心放下來。
兩人終至走到一起。
“我來找人。”她當下就說,怕他誤會似的。
“我的腿已經沒事了。”他不接她的話,讓她知道他沒有想歪。
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對著對方傻傻又禮貌地笑。
她看到他藏在西服裏的相機,“實習攝影又要做報道?”
他點頭,“主題是歌舞升平上海灘。”
她想起那天他的話。
他們唱戲,也是給這歌舞升平多添幾支歌,又不高興了,眼色一黯。
卓陽摸不著頭腦,姑娘又變了臉,於是愈發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
有人疾走過來,撞歪了歸雲,卓陽伸手扶她。
撞歸雲的是那位紅牡丹曼麗小姐,身後跟著一個一腦門汗的憨厚中年人。
“娘個冬菜,我陳曼麗向來不轉日本人的台子,你再和我多嗦也沒用。”陳曼麗也有尖聲銳語。
中年人講:“曼麗小姐,現在世道不好,你不要挑三揀四讓人下不來台,不趁年輕抓一片好土,難道要枯死在百樂門的花崗岩上?”看著憨厚的人,竟是這樣說。
卓陽把歸雲拉到一邊來。
陳曼麗冷笑,手臂橫到胸前,“即便枯死在百樂門的花崗岩上,也不讓小日本便宜了皮肉去。”眼睛一睨,見身邊幾個圍觀的舞客中正有老相好的坐在一邊,就一屁股坐到人大腿上,道:“何少爺,儂講是不是?”
平白受了豔福的舞客心花怒放,“曼麗小姐說的還有不對的嗎?中國美女當然不招待日本人。”
中年人不得法,恨恨地瞪了她兩眼,破了憨厚相,眼睛再一轉,笑,“你不識時務,可有人識時務。”
陳曼麗也妙目一掃,冷笑幾下,恨恨道:“真沒想到那小娼婦好起了東洋口味!”
卓陽輕聲對歸雲說:“這位舞小姐真讓我刮目相看。”
歸雲隻跟著陳曼麗和中年的眼神轉過去看。雁飛正站在回馬廊隱暗的一處,她的對麵站著兩個人。一個是矮個子,禿頂,留著一字胡。另一個是高個子,正俯身對雁飛說話。兩人竟都麵熟。
隻雁飛的眼神又開始飄忽,不知有沒有聽那人的說話。
歸雲皺著眉頭望,想這兩人不要就是曼麗不願接待的日本人吧?
忽然杜班主就越過雁飛身邊,往回馬廊的深處疾步走去,拍了一個人的肩膀一下。那人一側頭,竟然是展風。
展風乍一見杜班主的麵,三魂丟了六魄,驚懼交加。
歸雲見杜班主漸漸虎起的臉,情知不好,匆匆和卓陽說:“我有事先走了。”
卓陽尚未反應過來,“喂”兩下,歸雲並不回頭,隻往展風和杜班主的方向一路去,要去救場一樣。看她走向那一老一少,匆匆和老的說了幾句話,又拉了拉少的袖子一下,接著兩人便跟著老的走出了舞池。
那麼匆匆的,還什麼話都沒有說過。
他是微微遺憾的。
杜班主卻幾乎是暴怒的,他沒想到去重慶的兒子會出現在這樣的地方,氣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家中正水深火熱,本該幹正經事的兒子卻在煙花地。定是被兒子蒙騙了,這讓他急怒攻心,“你——”又礙於場合,不便發作,隻好強忍,“回家和你計較!”
展風低著頭,暗自琢磨該怎麼交代抑或如何隱瞞。他不作聲,一來怕父親,二來確也知現下並不適合辯解。
歸鳳跟了出來,見到展風,又驚又喜,“展風,你——”見了歸雲的眼色,就先彙報正經事,“江先生說袁經理現下沒空,改約我們下次來!”
杜班主因現下有著斥責兒子的頭等大事,無心去在乎,便道:“也罷,我們先回家!”狠狠瞪展風一眼,“還丟人現眼?快給我滾回去!”說完領頭走了出去。
誰知展風站在原地並不動,歸鳳拽了拽他的衣袖,“你怎麼了?快別這樣。”
歸雲也道:“這時候不能讓你爹下不來台,一切回家再說。”
他才挪挪步子,轉頭往舞池裏頭望一望。見到那在舞池裏婀娜著的一條白影,在這暗無天日的舞池子中央,還是那樣醒目。
他是忍不住來看看這個地方,這個他認為讓雁飛開出花兒來的地方。
雁飛也看到了他,就朝他使了眼色,想他是明白的。
她也要他回去。
展風忽而發覺隔著那層層的淩亂的光,他離她那麼遠,頓生懊惱,緊步跟著自己的父親出去。
歸鳳也看到了雁飛,一下愣住了。她是沒有想到會看到她向展風使了眼色。
展風自小到大,除了她和歸雲,並沒有其他親近的女孩。而此時這位雁飛小姐的一個眼神,就讓他乖乖走了。
她心中沒有來由地震一下,一出神,展風已跑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