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飛暗暗見他們都離開了,收回了目光,專心看眼前舞伴的衣襟。
這個日本人藤田智也怎麼長那麼高?她心底是有壓迫感的。
他邀請她:“今晚一道吃西餐?”
她搖了搖頭。
“那麼還去看《馬路天使》吧!”
她點了頭。兩項選擇總得答應一樣,他並不是好打發的人。
委實是累。
他們又去大光明戲院看了《馬路天使》,這部電影最近大紅,看的人多,他們坐在人堆裏,他低聲說:“袁牧之鏡頭下的上海的中下民生倒很真,卑微的人生活在卑微的環境裏。”
他又說:“如果可以有統一一切的新規則來調整這個社會,中國人會生活好很多。”
雁飛在黑暗裏輕輕咳嗽了一聲,她想起那個他說過:“凡侵略我中華大地者,必驅逐之!”
十八歲的向抒磊,不多話,說一句話是一句話。她都記得。
於是,她斷然小聲說:“未必!”
“拭目以待!”
約會又不歡而散。他們似乎經常不歡而散。
她也探了些消息,將他們正找《思故賦》的消息帶給王老板。王老板疑思半天,“他竟然要找這個?!”“有不妥嗎?”
“鑒真大師並非什麼書法名家,這字帖珍貴的是一在年份,二在意義,三在那後頭曆代名家的藏印。日本人竟然要找這個。”
王老板道:“我聽說確是老萬出手,原本我要去買,他卻早一步賣了。”他提醒雁飛,“我怕時間長了那邊會起疑。你畢竟不算專職的人,及早抽身,我也不想你太過涉險。”
雁飛笑,“我曉得。”
心裏隻忖,怎麼抽身?藤田智也隔三差五出現在她麵前,看她和別人跳跳舞也是好的。
她真摸不透他,顯是癡心的,又從未逾矩,臉上並無情意來。
有的,也是緬懷吧!她想他看她跳舞的樣子,真像是緬懷什麼。
她還是讓他給送了回來,簡單告別,又目送他離開,摁了門鈴要召娘姨來開門。
忽見暗處閃出一人影來,卻是展風。
他滿臉頹喪,滿臉懊惱,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雁飛輕輕歎了氣,問:“和家裏人吵架了?離家出走了?”
展風羞愧地點點頭。
娘姨出來開門,展風跟著她進了屋子。
展風坐在客廳裏,雁飛給他倒一杯紅酒。透明的酒杯被嫣紅的酒色浸染,像血。
“你別任性。”雁飛旗袍未皺,頭發也還盤得一絲不苟,但麵容已疲倦了。
“我想抽煙!”
“小孩子抽什麼煙?喝一杯紅酒暖一下身子快去睡吧!”
她一定不讓他抽煙的。
“你老在那種地方混飯吃,不好!”展風隻好輕抿口紅酒,這酒帶著點甜。
“那你倒說說看,我到哪裏混飯吃好?”雁飛支著頭,歪仰著瞅他。
“你可以唱戲,你的聲音很好聽,也可以做紡織工,啊!還有售貨員。”
他一串說,她就一串笑,末了逗他,“那可不行,我喜歡穿旗袍、坐小車、搓麻將,怎麼辦?”
“但是那樣不用做噩夢!”
雁飛臉上的笑凝住了。
他竟然知道她做噩夢?千遮萬掩,竟讓這個大孩子給揭出來。
是的,她時常做噩夢。
夢裏她被製住手腳,動彈不得,又痛苦萬分。她指望一個人來救她,隻是那人沒來。於是她身子很痛,心更痛。
千刀萬剮,不得解脫。那樣死了倒好!
可偏偏還是要活過來,醒過來。
滿室的陽光,遮不住心底成片的黑暗。
她夢裏到底喊了什麼?讓這個小男孩這樣說出來。
展風恨死自己,懊惱不堪,“我不是存心要這樣說。”
雁飛起了身,“我同幹爹商量過你的事兒,他會調你到商界聯合會的義勇軍去受訓。你好好學,再別出錯了。”
展風想挽留住她,但隻能眼睜睜看她消失在自己眼前。
無力感再次湧上心頭。
黑夜裏,他會聽到她叫:“別救我,讓我死了吧!”
倒在床上的時候,展風的耳邊都響著她那句“別救我,讓我死了吧”。
是一心求死的。
但今夜的她睡得沉,房間裏毫無動靜,也怕是起了防備,連睡夢都防備起來,不讓人抓到短處。
雁飛並沒有睡,她扭亮了台燈,果斷地給歸雲寫了一張字條,寫好之後對著字條看半晌。她的字不工整,以前被他取笑過。
她便發狠練習,隻是還沒練好,他就已經走了。後來,她就沒空也沒心思再練了,一日日耽擱下來。
字條上寫的是:“展風在我處,勿憂!”
寫好長歎一聲,得了些意外的滿足,故一夜都睡得香,次日清晨就遣了娘姨送過去。
因雁飛特別關照要歸雲親自收字條,娘姨就很精明地覷了歸雲往公用水龍頭注水的時候塞給她。
歸雲看了字條,略思忖,回頭見到杜氏夫婦,卻彙報:“展風現在住在棉紡廠的同事家裏,我看——”頓了一下,覷了一眼一言不發的杜班主,慶姑對她點點頭,再繼續說:“還是找個時間把他接回來吧?”
杜班主依舊不說話,心中尚存昨晚的氣。
昨晚是大吵了一頓的。
跟了杜班主回來的展風被父母一個勁兒追問到底在幹什麼勾當,他開始躲閃,後來躲不過,被問急了,就耿著腦袋隻說:“去了百樂門是我不對,但我沒錯,往後總有一天你們會知道我沒錯!”
他一心一意、一強到底。杜班主聽他不肯全盤托出,怒上加怒。慶姑又怨旁人,說王老板不是正經人,展風跟著他學壞了。
這下展風不但急了,還口不擇言,竟說:“王老板做的事你們怎麼能懂?”
竟然是鄙夷的,杜班主一口氣上不來,抓了雞毛撣子就招呼過去。以往展風總是跳著腳躲,這回卻連躲都不躲,生生挨著。
慶姑同歸雲歸鳳又勸又拉,杜班主隻命令:“明朝你給我收拾行李回家,王老板那你不用去了,到戲班子裏來接我的班,下個月就和歸雲成親。”
誰知展風理直氣壯,大聲反抗:“我不會娶歸雲,也不會離開王老板的棉紡廠。”
眾人都怔了,歸雲也呆了。
原定的命不是那個命了,原定的運也不是那個運。
杜班主急怒攻心,還要再打,展風幹脆撒腿就跑,留下的杜家眾人一夜無眠。
杜班主心口到現在還隱隱痛,“他翅膀硬了,能飛了,還能稀罕這個家?”
慶姑急道:“你還要攆他出去?你可就這一根獨苗!”
杜班主冷笑,“我這根獨苗眼裏可隻有王老板,不把爺娘放在眼裏!”
歸雲見杜班主還為著展風那句話生著氣,忙勸:“班主,昨晚展風說得沒輕沒重,您可千萬不要放心裏。切皮不離肉,他會明白的。”
杜班主隻覺愧對歸雲,“難為你還能為他想,他說出這樣的話,著實對不住你。我——唉!自打他出去做工,越發管不住他了!”
歸雲沉默,琢磨著還得展風回來認錯。
歸鳳問過她可知展風的去向,她不向歸鳳隱瞞,就說了出來。歸鳳細聽著,握著她的手,要同她一道找展風。
歸鳳還說:“我知道展風把話說得過頭了。咱仨個從小一塊長大,向來和和氣氣的,從不紅臉吵架,也不知道這次展風怎麼就這樣迷了心竅,說出這樣的話!”
她握緊了她,“你可不能怪展風,也不好就這樣縱了他。”說得切切的。歸雲不語,悵然的,該何去何從,她不知。
她走出門外,月正亮,明晃晃的像明鏡,照著她。
小時候,番瓜弄的月色也同樣的美。父親捧她在掌心,給她說故事,也教她認字讀書。天地那麼大,她隻要一個有爹的滾地龍。
展風雖和杜氏夫婦鬧不愉快,但父母雙全,為他擔心操肺。她隻有孤獨一個,心墮進黑夜裏,透不出明亮。
她走在狹長弄堂裏,樹影森森,她的影子被樹影襯在地上,蕭條的。抱緊手臂,更孤寂。
“咦呀——”她開了嗓子,看四下無人,便清了清喉嚨,開口就是——
轅門外三聲炮響似雷震
天波府走出我保國臣
頭戴金盔壓蒼鬢
鐵甲戰袍又披上身
帥字旗鬥大穆字顯威風
穆桂英五十三歲又出征
隻有當做戲,自己就是那即將威武出征的女英雄穆桂英,跺著方步,擺著威風,可減孤寂,抵消驚怕。
卓陽手裏拿了相機,聽這樣一個仙子人物唱:“我們一不為官,二不為宦,為的是大宋江山和眾黎民。”
他本有意路過這裏,卻無意被這月影樹下的翩翩的文戲吸引。
她的神氣和風采,氣概得他前所未見。他以為她很柔弱,但她總能現出剛強的那麵。
他就按了快門。一道白光滑過,閃了歸雲的眼睛。
她看見了,塵封的記憶被迫打開:血汙的人頭,散亂的黑發劃過黑夜,驚恐的欲裂的雙眼。
那是——她的娘。
她駭異地睜大眼睛,聽到猙獰的聲音。
“八格亞路!”
誰都不知道她的娘什麼時候跑出了難民藏身的草叢,她一去,救了他們所有人。她是為了她的丈夫女兒去舍了身。
她的爹忘了捂住女兒的眼睛。他隻緊緊捂住女兒的嘴,直到她窒息昏厥。
高燒不退的三天三夜,醒過來以後,也忘了驚駭的一幕。
而今,終於想起,為了她而犧牲了的娘。
歸雲蹲下,抱緊雙手,瑟瑟發抖,嚇壞了偷拍的人。
卓陽要扶她,她卻用力一掙,跌坐在地上,抬起眼,滿麵淚。
“我娘——死了!”
她落在黑暗裏無依無靠,卓陽又伸出臂膀,這回用力摟她過來。他的氣息是溫暖的。
“別激動,沒有事,沒有事的。”
記憶一寸寸開了。
“日本鬼子殺了我娘,還有我爹。我什麼都沒有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可他在身邊,她有了流淚的胸膛,就什麼都不顧了,攀著他,哭了痛快。
他的下巴抵著她的頭心,悔恨自己的魯莽,期望給她以安慰。然,自知無法治愈那沉痛。
握緊拳。月色朦朧的夜,讓所有的痛都原形畢露。然而,一切的冤屈,還是不得昭雪。
忘卻多年的苦決了堤。夜半的月,被烏雲遮蔽,窗欞四周沒有半絲光。
歸雲伏在枕上,排山倒海的回憶,壓得她透不過氣,像這透不出烏雲的月光。
在那條人跡孤冷的弄堂裏,她在卓陽的懷裏哭了很長時間,濕了他的上衣。末了,隨手找東西擦臉,到手的是一整塊的布,抬起頭對卓陽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