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陽的笑一直很俊朗,在黑夜都能看出。他的聲音也溫柔,說:“本來就是還給你的。”
幸好身邊有人,方能支住這整片的悲傷。
但愁很長,夜很短,一忽兒晨曦就冒出來。
歸雲歸鳳起個大早就往兆豐別墅趕。展風料不到她們那麼早便來找他,見她們臉皮都青著,帶著一致的黑眼圈,心中更內疚。
雁飛正吃早點,見歸雲歸鳳進來,用手邊的小餐巾揩了嘴,道:“剛巧備了早餐,一起用?”
歸鳳拒絕,口氣衝了點:“我們一會就走!”
歸雲忙說:“我們吃過出來的。”
雁飛不以為意,就一笑,明眉皓齒的素麵,也能這樣吸住別人的目光。歸鳳也看呆一歇。
她說:“我去收拾收拾,你們聊。”顧自往樓上去,適時離開,隻剩下歸雲歸鳳和展風。
一家人終須對質。
歸鳳先開的口:“展風,你說,你可真要這樣待歸雲?”
她太忿忿不平,絕少的嚴厲,讓展風愧上加愧。他望歸雲,她倒是平靜無波的,也望著他,沒有逼迫,隻有坦然。
展風鼓了勇氣,伸頭縮頭都一刀,先斬下去再講,也是男子漢的爽快。
“歸雲,我對不住你。”
歸雲的睫毛扇了一下。山倒了,她卻好像如釋重負了。
“我曉得了,我不會怪你。”
展風憨直地咧咧嘴,也坦然了,歸雲也許和他想的不一樣。多棘手的問題?原來解決起來這樣簡單。隻有歸鳳沒想通。
“你們怎麼能這個樣子?”
歸雲說:“強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又有什麼意思?我來的時候就想過了,我聽展風的。”頓了頓,堅定道:“但我仍是杜家人。”
展風點了頭,終是還愧疚,說不出話,半晌,方道:“我永遠都當你是親妹妹,我杜展風一輩子都愛護你!”
歸鳳卻盈了淚,她望住歸雲,歸雲望住她。
怎麼辦呢?難道要歸雲求著展風?不能,不能。她懂,但不甘願,她的心願被撕碎,太形於外的悲傷阻滯了所有的氣氛。
娘姨將展風的行李拿出來,往客堂間當中一擺,姿態在送客。雁飛跟著出來,原來收拾的是他的行李。
此刻她就像誠懇的姐姐一樣,“吃好了都早點回去吧!大人們會擔心的。”
展風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確也不好再賴在這裏。他什麼借口都沒了,怎麼做都是自己一廂情願。
但是雁飛多囑咐一句:“本不是什麼大事,該和你家妥當體貼的人說的就說清楚。這麼大個人還鬧離家出走,也不成話!”
她又對歸雲說:“展風做的事情是好事情,他回家會跟你們說明白的。”
展風隻好提著他的行李和歸雲歸鳳離開這座小洋樓。
哪裏來哪裏去,他終要離開。那暖暖的梅花香,離自己越來越遠。
梅花季節本來就遠去了,現在是快入夏的季節。條條馬路都顯出悅目的綠,也隱在小弄堂裏,到處都是新鮮的生氣。
歸鳳冒虛汗,人也虛浮,覺得生氣離自己很遠。
她身邊的展風,麵朝著大馬路,人也是木木的,好像麵前的車如流水馬如龍在他眼中都興致索然,愛熱鬧的他,第一回這樣沉默。
展風跑開了。歸鳳想。
回到新閘路的石庫門,歸雲領著展風直接進了杜班主的房間。歸鳳替他們掩上門,避靠在外,像個永遠的外人。
她從門縫裏看到展風跪在杜班主跟前,磕頭、訴說,她看得模糊。不過能看見杜班主聽得仔細,麵色變了,由憤至喜,再至讚賞。他將展風一把拉起來,拍他的肩膀。
杜班主開顏了,雲開了。她不需要知道為什麼,隻要歸雲知道就好,那是歸雲份內的。
但歸雲——
歸鳳被撕碎的願望很難再拚起來。八字好的歸雲怎麼可以離開展風?
她的生活斷裂了一個口子,生出些絕望,生出些希望,忽又想到雁飛,絕望更多了。
杜班主走出來,笑著吩咐:“今晚拿那壇子紹興女兒紅出來,我們爺倆好好喝兩盅。”
歸鳳吃一驚,這紹興女兒紅她是知道的,是慶姑嫁給杜班主那年兩人親手釀製,他們一直說準備待展風成親時再開封。
打小她被嫌棄她的姨母送進戲班子做他們第一任童養媳,隨他們東漂西蕩。每次遷徙,她最重要的行李就是那壇女兒紅。
隱隱約約清冽的酒香,就這樣跟著她,也跟著杜家。
後來歸雲進了杜家,歸鳳就想,她再也沒有抱著那壇酒的資格了。
如今,酒開封了,卻並不在展風的婚禮上。一切都變了。
杜家的陰霾散了,慶姑的希望又生了。
“等展風成親的時候再讓大家喝。”一眼瞅住展風和歸雲。
歸鳳也瞅住展風和歸雲,隻有她看到他們的無奈和尷尬。歸雲緊緊攥著衣襟,她同她一般無助吧?
歸雲是太累了,她混亂得無法去思考。
接連的事件,她無力承受,仿佛經過了閃的那晚,不單是噩夢重訪,連生活的現實也讓她多了無奈。
哭過泣過,再找不到任何的軟弱去回避。被逼迫著把這傷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沒有選擇,唯有抹幹血淚,一步一步繼續往前走。
她沒有想到不過幾日,卓陽又來找她了。他是來給她送那晚意外拍下的照片。
歸雲拿著那張照片,發愣。
平生第一張照片,定格在一個哀怨無望的時刻。就像電影院裏放的國仇家恨的電影,女角兒們常用這樣的姿態悲號。
像戲了,抑或人生本來就是戲。
卓陽卻在觀察此刻的她。
一身清爽的改良藍色短袖碎花短旗袍,裙擺過膝,略開衩,小腿上套著白色長筒襪,腳下穿著黑布鞋。旗袍上的碎花嬌弱,人也嬌弱,隻有辮子長,遮了些許無奈。但臉上是勞累和柔軟。
他想這樣子的她如果用相機拍下來,可以取個標題叫《虛弱的夏天》。
就像這個夏天的上海,處處不安。
但她看照片的神情卻是緩慢的沉痛。
卓陽緊張地看著她,他思考了很久,還是決定將這張照片送過來。
她脆弱的模樣讓他很憐惜。
那天,他洗出照片,在報社裏一個人看了很久。
那夜的父親發了大怒,因他的負傷不歸,也因他執迷不悟仍為報社去百樂門拍《歌舞升平上海灘》圖片專題。他也發了強,據理力爭。父親怒極,揚言要將他房裏那些從報社手抄來的禁書一把火全數燒掉。最後終於無可避免地燃起一場家庭爭吵。
他負氣出走,在街上彷徨。不被理解的心思,讓他煩躁。路過霞飛路的綢布店時,他看到了一匹海藍海藍的綢布。他想起了歸雲。他買了布,又去戲院打探了她的住所,不想正撞見了她傾訴心底最沉重的痛,也糾結住他的心。
當夜,他還是回了家。
父親坐在客堂間裏等他,吸了煙,熬著夜。他不忍,放下任性和驕傲,對父親說“對不起”。父親欣慰又意外。
他想,和她相比,他父母雙全已經是天大的福氣。
少年的喜怒哀樂就這樣被牽住。
歸雲小心拂了再拂,嗬護照片像珍寶。
“我從來也沒拍過照片!”嘴角一翹,悄悄羞怯,“原來我在照片上這樣傻!”
“你在照片上很美!”卓陽是忍不住了。
歸雲臉紅,岔開了話:“你既做記者也做照相師傅?”
“這些都是實習,我還在交通大學念書,念物理的,業餘時間給《朝報》打工。”
原來他是學生,還是個大學生,歸雲羨慕,“真不錯!”
他能看懂她臉上的歆羨。她這樣清透的人,像含露的玉蘭花。他心念一緊,說:“我們都要努力,直到人人都有自由的一天。”
歸雲低低歎:“自由。”
這是一個目前無法實現的奢侈的願望。這個年代,太多願望不能實現。
同卓陽告別之後,歸雲回到戲院,歸鳳正等她。
她有話對她說。
“昨日經常來聽戲的那位萬太太,她家在城隍廟開古董店的,跟我閑聊時說最近常有個長得體麵的日本男人帶著百樂門的白牡丹淘古董。”
說的是雁飛。
“萬太太說那日本人最近在古董圈子裏很活躍,廝混了好幾個品行不太好的古董商,他身邊總有個人跟著替他付錢,就是以前大師姐的那個大華銀行副董。”
歸雲不安了,急急搶白:“小雁不會和日本人搞不清爽。”
歸鳳一僵。
歸雲方覺自己口氣重了,怕傷了歸鳳,就說:“我打小和小雁一起,她為人不會這樣。歸鳳,我相信小雁。”
歸鳳的臉色掩在濃濃的妝色裏,訕訕然,冷冷道:“是啊,我是外人,怎麼了解那許多。”
前台有人催場子,歸鳳理理戲服,徑自上台去了。
今天唱《追魚》,她是癡情鯉魚精,一心一意去追那書生張珍。張珍隻戀著牡丹,鯉魚精隻好變作牡丹的模樣,去求張珍的垂愛。
變成牡丹模樣的鯉魚精唱:“且把真身暫隱藏,變作牡丹俏模樣,今晚魚兒巧梳妝,做一個神女去會襄王。”
張珍真的隻當是那牡丹小姐投青眼。歸鳳跟著哀泣,鯉魚精多可憐,披著牡丹的皮才能得到愛郎的垂顧。
她更悲哀,她一直都是旁觀者。
她還是想著謝雁飛。這個花國女子,生生插在她和展風和歸雲中間。
真的,很不忿!
戲裏,鯉魚精修成正果。戲外,歸鳳唏噓感傷。
滿場繁華隻是空虛,下了台,她孤落一人。她在後台看到了歸雲。
歸雲手裏捧著兩塊梨膏糖,她說:“還是在那個、小熱昏、那裏買的,今朝他都抱著他三歲的兒子來擺攤子了,肥嘟嘟的,好可愛!”
歸鳳笑了。也是兩小無猜長大的,一個被窩裏取暖。她從來這樣顧著她。就伸手撚起一塊,咬一口:“味道還是一樣好。”
歸雲也笑了,同她相對,如同往常。也該雲散霧開。
兩人相攜,跟著杜班主回了家,展風同慶姑兩人在客堂間裏打包行李。
“怎麼回事?”杜班主問。
慶姑說:“展風在租界裏頭找好一處房子,那邊治安好,日本人不進去呢!”
展風答:“咱們廠子要遷進租界,王老板已幫我們這些工人在新新街的日暉裏租好房子了,今天才通知我們,讓大夥盡快搬過去。”
杜班主吩咐歸鳳歸雲:“你們和娘去自己屋裏收拾一下。”
他拉了展風去角落。
“時局該變了吧?”
“王老板提醒我們快遷進租界,最近日本僑民和商客遷走不少,虹橋機場經常戒嚴,蘇州那邊的軍隊時常演練,怕是會起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