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慶姑指揮歸雲歸鳳收拾衣服。她是喜悅的,還說:“新搬的地方倒是離霞飛路很近,那裏的商店裏都賣洋裝,往後咱們也去看看,看的好,買來料子我給你和歸雲一人做一件穿穿,也洋派一下。”
她開始憧憬新生活。
新的房子,新的人,那應該是新生活。普通人就是這樣企盼的。
杜家在七月初搬入新新街的日暉裏新造的石庫門。
展風告訴父母,這條弄堂的新式石庫門原是王老板地產商朋友所造,由王老板用相當劃算的價格買了幾間租給了自家夥計,方便他們上下班。雖租金並不算貴卻也不能說便宜,杜家眾人一合計,都覺得霞飛路這地段難得,也算搬得心甘情願。
隻是屋子小了很多,兩層的石庫門,他們隻有二樓的兩間屋,容不了那麼多師姐妹同住了,原本寄住的師姐妹們不得不就此散了。
慶禧班從一個大家變成小家,從此以後,或許就要一家顧一家。
喬遷新居的時候,歸雲同展風一起提著竹竿頭進新樓。正合了慶姑“新的人”的念想,還要希求節節高,樓下的杜班主放了炮仗。
風俗就像慶姑的心願,但求圓滿。
她剩下操心的就是駐新場子的事了。
杜班主攜歸雲歸鳳再次拜訪了袁經理。他先前隻顧著展風的事,一下倒也來不及多理會這頭,隻事後被慶姑催著又找了江太中幾回。
江太中說:“那天袁經理被舞場的一個小騷貨給掃了麵子,也沒心思談這宗合作。”
杜班主又特地宴請了江太中一次,他才懶洋洋道:“我再給稀和稀和吧!你們也曉得袁經理貴人事多!”杜班主抱拳拜托再三,心中不是沒憋出一股窩囊氣。
再次來到百樂門是在白天,很安靜。
還是江太中領著他們進了職員辦公室門口,那裏麵卻沒人。
歸雲遊目四周,掛著香豔的相片。相片上的美人們或穿旗袍或穿洋裝,個個姿容出眾,笑意盎然。唯獨一個人不笑,就是穿白底紅梅旗袍的雁飛。她隨意地站在一座壁爐旁,一手擱在壁爐櫥上,一手拿著檀香扇,凝著眉和眼,看著鏡頭,卻又致命地要吸引人的魂魄進去。
她的眉眼,就是有這樣的魔力。
照片下貼著名牌:白牡丹謝雁飛。
身上繡著梅花,偏偏要叫牡丹花。
江太中指著雁飛的照片笑,“現在百樂門的紅人,一晚起碼要轉十來張台子,棉紡大亨都包不動她,可是金燦燦的大招牌啊!”
活像在說一棵搖錢樹,也的確在說一棵搖錢樹。
有人踏進辦公室,江太中迎上去,“袁經理,我把人帶來了!”
歸雲認出了這人,就是被那曼麗狠拉一頓的男人,原來竟是他們要找的依靠——經理。
此時袁經理還是一副憨頭憨腦的賣相,瞧見杜班主一行人,又少不得整出些老板派頭。
“就是他們?”
杜班主拱手,“袁經理。”
袁經理頷首,往老板椅上一坐。
江太中問:“要不要讓兩位小角兒唱一曲?”
袁經理擺擺手,黃豆眼就掃了那麼幾下。
成。他從風月場中混了個把年,一雙火眼金睛,看女人隻消一眼,便知道在上海灘是否吃得開。
雖說唱紹興文戲的女角兒比百樂門賣大腿的舞女要文明,但要撐起場子,不單是嗓子,還有賣相。他看準了,班主是有些手段,但時勢沒他強的,角兒又是老實巴交的,更無須擔心的,人更好埋汰。
於是他說:“可以了。戲院在七八月份開,到時候貴班還要多辛苦。”
禮貌又自抬了身份,分寸拿捏得剛剛好,不會得罪人。這號人左右逢源,到處吃香,混得出人頭地。
江太中把事辦得成功了,來錦上添花,“到時候兩位角兒唱紅了我們戲院,大家都有樂惠的。”杜班主一行人跟著幹巴巴地笑。
出了袁經理辦公室,江太中才低聲道:“袁經理已經作過保,過幾天就帶老哥哥去燒燒香。”
“真有勞了!”杜班主再度拱手,盡在不言中的不得不低頭折腰。
似乎一切都順利落實,袁經理的戲院開始大興土木,一切講究效率,刷的牆糊的紙都是一些工廠讚助的,袁經理把工廠的廣告刷在了戲院的牆上,真是生財有道。
杜班主一家自然也是要幫襯幫襯。慶姑積極地做好飯菜,遣歸雲或歸鳳送去。她說,要先把戲院中眾人的交情打好,做好人也好做在前頭。
歸雲走到靜安寺路上就免不了會思念離這裏不遠的兆豐別墅。和雁飛再三相遇,但相處的時間總是短的。
她想去看看她。
雁飛不但在家,且正在前天井的花園裏,俯著身,用小巧的塑料噴壺澆花。那噴壺的噴嘴做得精巧,灑出來的水細密成絲,落在小團白色圓潤的茉莉花瓣上,結成晶瑩的水珠滴下來。
花就是風姿動人了。雁飛隻穿了白色織錦短袖旗袍,頭發輕輕綰起成髻,人在花之後,比花更風姿。歸雲正稀罕那噴壺,雁飛已看見了鐵扇骨圍欄外頭的她。她開了鐵門拉她的手。
“早上又開了兩朵花,我想今天準有人來看我,果真沒錯。”
“我想著今天沒事,就想來看看你。”
雁飛瞅了瞅歸雲一身湖藍色的粗布寬袖旗袍,說:“如果你肯剪一個女學生短發,還會更精神,你總梳兩條辮子頭。”
“現在馬路上都流行那發型,不過我覺得梳辮子踏實。”
“我也是,你看,我也是留著長發。”
兩人互相看看,又傻笑。有些東西,的確不習慣改變。
雁飛把歸雲領進了屋。
多日不見,這間來過好幾次的客堂間又有了改變,客堂間裏的家什竟都收光,隻留一溜真皮沙發,沙發角落擺著麻將桌,再沒旁的了。
“這樣收拾起來方便。”
雁飛拉了歸雲坐沙發上。太空曠了,她的聲音都在回蕩。
歸雲覺得寂寞,覺得她寂寞。
“你瞧,我們從小一起要飯,最多隻有一兩個銅板,這樣一幢小房子要多少銅板啊?”
無猜的發小,偎在一道。
歸雲有千言萬語的問題。
“這些年,你好不好?”
雁飛望住她,誠懇,她要袒露了。
“周小開是個濫人,又賭又抽。唐倌人功虧一簣,滿盤皆輸。”
忽而沉痛,想,自己呢?算輸還是贏?
她朝歸雲眨眨眼睛,“才不管他們,在這個世界上,你才是我唯一的親人。”
歸雲握住雁飛的手,“小雁——”
這麼一個開頭、一個情勢,都讓她能意料到後麵的不堪。她不問了,就握她的手。
“小雲,不管我做過什麼,你都不會嫌棄我的吧?”
雁飛蜷縮在歸雲的身邊。
“我怎麼會嫌棄自己的親人?”歸雲說自己的願望,“小雁,好好找個人嫁了吧!”
雁飛撇了撇唇,“誰能來擔負我的一生?”
門鈴響了,娘姨快步從灶庇間小跑去開門,半會回來彙報:“藤田先生來了。”
歸雲一聽這名字,微微疑慮。
雁飛說:“你先去樓上,我要接待客人。”
歸雲依言上樓,卻隻站在樓梯拐角處,她傾著身,想要聽。
一會兒,藤田智也被娘姨引進來。
“雁飛小姐。”
歸雲想,他有一口流利的中文。
“我正要謝您呢!上回送來的小噴壺非常好用。”
歸雲想,他們似乎真的很熟。
“喜歡就好!”
或許是娘姨端來了茶,雁飛便說:“請用茶。”
那人似是喝了口茶,問:“是西湖龍井?”
“沒想到除了中國古董,您對中國茶葉也有研究。”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我從小就十分景仰,還曾拜過一位中國碑帖專家為師。”
“噢,那就難怪了!”
歸雲想,難道歸鳳口裏的日本人就是他?
“古字古畫固然是美的,但哪裏比得上自然風景的萬一?我的家鄉長崎有美麗如畫的山川河流,如果雁飛小姐有興趣來遊覽,我或可作東。”
歸雲嚇一跳,這日本人竟在暗示雁飛和他一起去日本!
“我國山川美景何嚐不美?看來看去還是自己家的好。”
樓下沉默了會兒。
“雁飛小姐總這樣固執和驕傲。”
“我這個脾氣真不好,老是拂逆別人的美意。”
“啊!是我冒昧了,告辭!”
“蘇阿姨,送一下藤田先生。”
娘姨應了一聲,然後便是門開闔的聲音。
歸雲從樓上走下來,雁飛窩在沙發裏,背對著她。
“小雁。”
雁飛說:“他們大約八月頭上要回國了。”
歸雲說:“我恨日本人!”她永久的記憶,並且刻骨銘心。
雁飛道:“我也恨日本人。我爹也是被日本人炸死的。”側頭看向歸雲,“他們連難民船都炸。”再低頭,“我永遠忘不了。”
她記得,她也記得,想著自己的親人。
有種傷口,是根源,是擺脫不了的恨,永遠都在胸口。
恨,是完不了的,對著這個城市正要綿延不絕排山倒海地湧過來。
世道在七月底終於不安。日本軍隊把演戲的隊伍拉到虹橋機場附近,中國軍隊也加強了軍備,還外調了部隊。深夜走在郊縣偏僻的小路上,無聲無息的,還是踏醒了平頭百姓們的耳朵。
原本以為上海會安全的人們徹底慌起來。
英美法的資本家的金山銀山抵擋不了小日本的飛機大炮。硝煙的味道,近了。
有些有先見有財力的人開始往國外或內地逃,不想逃出上海的就往租界遷,好歹最後還得仰賴英美法三國的庇護。
先是一小部分一小部分,謹慎地,或許有的也帶著屈辱。
展風私下同父親和歸雲說:“王老板虹口那廠裏的貨品機器全部撤進了租界的倉庫,那裏離吳淞口近,近來總有形跡可疑的人出沒,看來這一場仗要打起來了。”
杜班主點頭,“難怪最近那麼多人進租界。”又恨恨道,“中國的官連老百姓都保護不了,還要靠洋人來保護。”
展風心潮澎湃,“如果開戰,倒也顯得我們中國人不是好欺負的,東北失得太窩囊了。”
“對。”杜班主捋著短須。
年輕的年老的中國人,都有亡國的痛恨和驚惶。一旁的歸雲聽得身子發冷,愁困地抱緊雙臂。一切的安逸,都是暫時的,走得太快,而明天,怎麼都望不出光明來。
怎麼八月的天,都彌漫了那麼多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