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血色滿城(1 / 3)

上海的八月火辣辣地來了,剛離了黃梅雨季,太陽就凶悍起來,把柏油路反複烘烤,人都要站不住了。

人人都在逃離。長年居住在市區北麵的人們是逃離的第一批。陸續有部隊開進去布防,他們都心知不妙了,被迫遷出,舉家南遷,顛沛著湧入租界。南麵的人不免也慌了。

杜家也沉浸在滿城的惶恐中,而唯一讓他們生出希望的是袁經理那所靜安寺路上的戲院終於在這天裝修完畢。戲院取名“寶蟾”。

江太中說:“看看,天蟾唱京劇,咱們袁經理的寶蟾唱越劇,借借大佬的光。待開業後再聯係聯係唱片公司,給小角兒們灌錄幾張黑片,往報紙上一炒!”

杜班主因連日憂心戰事,問:“萬一起戰事怎麼辦?前些時日聽說我們的官兵在虹橋機場斃了一個日本兵,不知後來怎麼樣了?最近虹口一帶正在布防哪!”

“咱們兩手準備,依袁經理意思,大上海要打仗也進不了租界,到底是洋人的麵子。頂多亂幾個月,到頭來大夥還是要看戲的。老哥哥,你都說日本兵被咱們的人斃了,怕他作甚!這不已經調兵遣將了嗎?咱們還照舊唱咱們的戲!”

杜班主也隻能但願如此。

街上已經開始亂了。到處都有三三兩兩提著行李、攜老扶幼、找尋安身之所的人。彷徨又喧囂,蟬鳴都消寂了,處處是不安。

家門口也在喧鬧。

一樓的鄰居做了二房東,坐地起價。

“加一擔米的租並非是我不厚道,這世道決定這價格。”

房客是個戴眼鏡穿長衫的斯文男士,這時也沒了斯文,叫:“你憑什麼加租?這不是不講信用嗎?”

陳先生撇轉頭。

“信用?幾錢一斤?你不租自然有人租。”

杜班主同他們打個照麵,都認識的。一樓的房東姓陳,房客姓何。一個是二房東,一個是老師。

他想勸解勸解,恰好慶姑正從二樓的窗戶探出身子,朝他招招手,又搖搖頭,要他別多管閑事。他看何老師垂了頭,知道終也要妥協,就隻好顧自先上樓了。

慶姑正領著歸雲歸鳳勾絨線。最近戲班子歇業,沒了收益,歸雲從弄堂口裁縫店裏接了些私活回來——給這一段的富戶織絨線衫。慶姑很讚同,遂叫了歸鳳一同動手。

她們都不是沒有備著以防萬一的心。

慶姑對丈夫說:“樓下小陳頭子倒很活絡。”

杜班主“哼”一聲,“專門乘人之危!”

慶姑卻說:“這年頭兵荒馬亂,誰不多替自己想一些?”她問,“越來越亂了,我們是不是出去避避?”

杜班主一歎:“避到哪裏?到處都亂,我們能去哪裏?普天之下,也不見個安全的容身之所。”

歸雲歸鳳怔住,停了手中的活兒,抬頭,都能看出對方眼中凝聚了很久的不安。

這不安,罩在每個人的心頭,懸著,不上不下。每個人都是身不由己地在等待,等待所有人都能預料到的最壞的結果。

最壞的結果是由展風下午帶回來的,他回家同父親話別。

“八仙橋開槍了!”他的豪氣起來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我和徐五福八點就去報到,準備向前線輸送物品,王老板通知要密切配合市裏的義勇軍和警備區的部隊——”。

杜班主點一點頭,望著兒子。他是欣慰的,也是不舍的,但是他說:“好,好好幹,好好教訓一下小鬼子。”

這一刻等太久了,終於不必再等,多年的心驚膽戰,此時的人心奔湧。他們都不想再躲了。

有人橫裏衝進來,死死抱住了展風。

“瘋了,你們爺倆都瘋了!”是慶姑,她歇斯底裏了,“你給我乖乖呆在家裏。”

展風沒防備,母親此刻的力氣又大得嚇人,他掙不脫,急得滿頭大汗,“娘,你讓我去!我不能不去!”杜班主也有伶俐身手,他挾製住了妻子,對兒子叫:“你快走。”

展風掙脫開了,衝父母“咚咚咚”連磕三個頭,“爹娘放心,我們隻是給商界救亡會做前線輸送隊,不會出事。”

慶姑哪裏會放心,發瘋似的叫:“不成不成,你回來!”怎耐丈夫氣力實在大,她不忿,一口咬到丈夫手背上。

杜班主的手沒鬆,見展風怔了,還是叫:“傻小子,快走!”

展風就不回頭了,備足了力,飛奔下樓。

歸雲和歸鳳原本在樓下公用灶庇間做晚飯,猛聽到樓上動靜,正想上去勸架,迎頭就撞上展風。

展風匆促地說:“爹娘就交給你們了。”

歸雲一把捉住展風,“到底怎麼回事?”

“開戰了!”

歸雲手一鬆,“你放心,我曉得了。”

展風跑遠了,那麼急,心火那麼高。

歸鳳跟了幾步,高喚一聲:“展風!”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弄堂拐角處。

夜幕漸漸低垂,籠著那盡頭的,是一片即將要開始的暗夜。

歸鳳失了神,“打仗了嗎?”

慶姑的哭喊傳下來:“你怎麼舍得把兒子往火坑裏推啊?”

杜班主的勸慰也大聲,“他隻是做後勤,不上前線,沒那麼危險。”

驚動樓下,一家兩家傾聽已久。這時,何老師忍不住從窗口探出頭,問:“真的打起來了嗎?”

歸雲點點頭。

何老師輕捶窗台,道:“還是到了這一天。也好,也壞!唉……”

歸雲歸鳳隻擔心樓上。杜班主和慶姑吵個不休,慶姑聽不得勸,獨自爬上展風睡的小閣樓哀哀地哭。

杜班主無可奈何,下了樓,一個人坐到天井裏,就著夜色抽悶煙。

沒人有心思吃晚飯,歸雲隻好把飯菜熱了一遍又一遍。

杜班主不知在天井裏抽了多久,才吩咐歸雲:“把我的二胡拿來。”

歸雲從櫃子裏拿出那把老舊的二胡,擦盡灰塵,它又要被拿去遣懷。

杜班主起了一個調子,說:“好久不拉這弦,都跑音了。”

調一下弦,問歸雲:“你說拉什麼曲子?”

歸雲站好,“《穆桂英掛帥》?”

杜班主笑了,“正是我的意思。”

弦音起來了,歸雲第一次有機會跟著配樂唱這曲子。她的聲音疏闊地,朗朗地,揚在黑夜裏。

坐在煤油燈下勾絨線的歸鳳聽怔了,放下針線。燈芯跳,她的心也跳。

睡在展風床上輾轉反側的慶姑聽怔了,還是心驚膽戰,剛止住的眼淚再度沾濕枕巾。

石庫門的眾房客也聽怔了,有人推開了窗戶細聽。何老師幹脆搬了一張竹靠椅到天井裏,挨著杜班主坐下,望向北邊的天空。

那片天空的星光閃爍,似是安,實即不穩。天空下,正開始彌漫硝煙。

一曲終畢,餘音嫋嫋,眾人沉默著在滿天的星下。

杜班主放下二胡,猛地一拍大腿,“好!我的展風是個好樣的!”

沉寂被打破。

歸雲看著夜色下斑白了雙鬢的長輩。這個養育了自己的如父親一般的杜班主,也蒼老了。但他的眉眼胡須都激昂著,虎虎生威。

他說:“身逢亂世,熱血男兒報效國家,就算馬革裹屍,也不枉了!”

豪情氣慨生出來。歸雲的心底有一股熱氣,燒著心尖。在炎熱的夏夜裏,終於燒騰了渾身的血。

這一夜,與戰火一起沸騰了的,是這硝煙籠罩中的上海,和這座不夜城裏淒惶無助的人們。

真正的亂,在第二天大規模爆發。

天才蒙蒙亮,晨曦之中,紅日之下,驚恐的上海人發現黃浦江上雲集了插著太陽旗的日本軍艦。炮口牢牢對準吳淞口,虎視耽耽的,牛鬼蛇神一般。戰火從寶山路一直燃到四川路,索著中國軍民的命。

從北麵傳過來的槍炮聲,聲聲震耳,一聲緊似一聲逼迫著這裏的人們拉家帶口,瘋狂奔湧向蘇州河上的外白渡橋。橋的另一端是英美租界,英美守軍持著重機槍,在趕建出的防禦工事上戒備。

他們的眼底是倉惶而來的中國難民。在這座中國人過橋要付費而洋人過橋不付費的斜拉鐵橋上,人群如漲潮的黃浦江,奔騰呐喊著尋找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