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或渾身背著全部家當,或推著獨輪車,擺上全部家當以及老弱妻兒,爭先恐後地從橋的北麵湧到南麵,尋找租界的庇護。
有被擠得哭泣慘叫的老弱幼兒,從父母手上被擠落在地上的嬰兒,被人足踩在地上的呼救者,還有父母在呼兒喚女。這些人在悲啼著,聲音從蘇州河傳到黃浦江,震天動地,慘不忍聽。
能在租界有一處安身之所,彌足珍貴。但租界裏的家家戶戶,也是恐懼的。閉緊房門,一大家人團團聚在一處,不願分開,因為不知道何時會被蔓延的戰火燒著。
可人們仍要維持生計,為了囤積口糧,也不得不上街將能搶購的糧食一應俱全地買來。
於是在大馬路上逃難的、搶購糧食的,熙熙攘攘擁亂滿大街。原本門庭若市的服裝店、綢布店統統蕭條了,隻米行雜貨鋪前人山人海。人們搶購得頗奮勇,不顧前不顧後地爭購,不少鋪子放下鐵柵欄,攔阻著蜂擁的人群,一些大米行還請了巡捕幫助維持秩序。可怎阻得了已經為了生存要瘋狂的人們?就算是挨了巡捕的警棍,也堅持要擠到鋪子的最前方。
杜班主一早趕著出去買米買油,直至將近下午,方才拎了一小袋米和一小桶油回來。出門時衣衫整齊幹淨,回來時身上已被撕破幾處,臉上還有淺淺的抓痕,狼狽不堪。
歸雲替他更換衣物,也給他上藥。隻聽杜班主說:“米行哄抬價格,不戰死也會餓死!商家無良!隻怕明日就不開門了,臨走的時候我見老板已經掛出‘售磬’的牌子,他們自家總會先顧自家。”
歸雲道:“明日我同您一起去,多一個人手也好多領一袋糧食。”
杜班主不準,“女孩子家的,做這等活兒會被擠傷。”
正說著,樓下有人叫門:“杜小姐在家嗎?”
歸雲下樓開門,門外是一個穿短褂的小工,推著一輛放著好幾隻麻袋的獨輪車,說:“我來送東西。”
歸雲奇問:“我們並沒有買什麼?”
小工說:“有人叫我送來的。”手裏遞了一張字條給歸雲。
歸雲接過來看,認出是雁飛的字跡:“糧油俱全,以備不時之需!”
她哽咽了,心裏很熱,眼裏也很熱。
聞聲下樓的杜班主也是大驚,眼看布袋裏俱是大米、臘肉風雞等幹物,不禁又喜又讚,“沒想到謝小姐這等義氣,我們怎樣謝她才好?”
歸雲知道雁飛好,不知道她會這樣好。千恩萬謝無從說,隻因她父女的恩惠,因自小的情誼,她就這樣湧泉相待。
她摸著口袋裏的三個大洋,大洋是硬的,她的心是軟的。她代替雁飛對他們說:“改天我會好好謝她。小雁,她一直是很好的。”
她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好。
其實這些糧食已足夠讓杜家感激不盡了,連這兩日鬱鬱寡歡的慶姑都稀罕驚歎:“沒想到這謝小姐是這樣的好人!”
歸鳳一旁細聲說:“這錢我們還是要還給謝小姐的,不然過意不去。”
一語提醒了杜班主,“對對對,我們還是要計算一下該還多少錢給謝小姐。”馬上便對歸雲講,“並不是缺這點錢。東西難買,賬還是要付的。有機會你給謝小姐送過去,務必轉達我們的謝意!”
歸雲應著,卻愕然望著歸鳳。歸鳳對雁飛,為什麼總是這樣鹹鹹淡淡的態度?但也顧不得多想了,一家人合力把糧食都儲藏好。
這個夏天,或許隻能這樣淒惶地過去。
歸雲的心空著,無力地沉到底。
庸擾的弄堂,不斷有人遷進來。沒有炮仗,也沒有竹竿,隻有遠處的那隱約的槍炮聲。
那聲音不斷,從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升起的太陽,也像一輪血印,讓醒來的上海帶了一片血色。
發往千家萬戶的報紙,將戰火中第一條凶信帶到了忐忑不安的租界內。
每家報紙的第一版都掛上了吊唁的頭版,一行醒目又刺目的大字標題——壯哉黃梅興!
有個將軍犧牲了,是戰場上第一個犧牲的高級將領。歸雲看著報紙上寫的事跡。這是個旅長,率著先遣隊在四川路打退了敵人的進攻,甚至打得零散逃生的敵人慌張躲進公共租界尋求庇護。但,代價是一千多名將士的鮮血流盡,帶頭衝鋒的旅長也中彈殉國。
鮮血染在了四川路上,也染在了上海人的心頭。給日軍的當頭棒喝,太過慘烈。
報紙上字字句句又是悲憤又是慘淡,看得人心頭熱一陣冷一陣。
《朝報》的報道旁邊還配了各界自發開展的紀念黃旅長儀式的照片。凜然的靈堂,蒼白的幡,英雄身上蓋旗,頭上還包著紗布。
血跡沒有褪,長存的是力戰至死的中國軍人那一身浩然氣概。
攝影師的署名是“卓陽”。報紙上還有幾幅後援軍隊開赴戰場和前線戰士布防的照片,都是卓陽拍的。
歸雲想,一天之內,從後方到前線,他到底冒著炮火跑了多少地方?
杜家人和石庫門其他房客輪流拿著報紙看,都看得心情沉重,可又奇異地在這樣一個不安的時候生出些安全感。
血色雖籠罩了上海,但中國兵站到了老百姓前麵,拿起槍,捍護同胞。
想著,人們的心便有了安定,也漸漸勇敢起來。
杜班主拿著報紙道:“當該如此!我們中國人絕不能讓日本鬼子欺侮了去。”
何老師也連連點頭,“如此一來,我們也能盼著勝利的曙光!”
杜班主建議,“我們應祭一祭黃旅長。”
於是眾人便置備了火盆紙燭香爐,搬了小台子在天井裏,一應擺好。
慶姑見狀,心中起了疙瘩,對上來喚她下樓的歸雲道:“並不是我們自己家有事情,這樣做太不吉利了。”想到也在烽火中的展風,更加忌諱,“展風不在家,他怎麼就不為自己兒子多想想?”越說越氣,幹脆賭氣不下樓。
歸雲無法,隻得一個人下去,對杜班主無能為力地搖搖頭。
杜班主也無可奈何,隻道:“隨她去了。”
兩家男主人合力在天井裏擺好貢案,上好香燭。眾人站好,鞠躬,恭恭敬敬的三下。
杜班主第二次打開了那壇子女兒紅,倒了滿滿三杯,一杯一杯灑在地上,敬著逝去的英靈。
女兒紅封存了二十年的清冽的濃鬱的香氣在天井裏散開,在每個人的鼻尖泛出微酸。
一向閉門獨戶的陳先生拉開窗簾,使勁嗅了嗅,說:“這年頭你們還有閑錢浪費紹興好酒?”很不待見的模樣,嗤笑著又拉上了窗簾。
“這個勢利鬼!”何老師的太太何師母不屑地撇嘴。
歸鳳小聲問歸雲:“一下子就死了一千多個人!我們會不會贏?”
會不會贏?真的不知道,也沒把握去預料。誰能在這樣的時代去預料下一步的結局?
“聽說這回我們的軍隊很強,我們都要有信心。”歸雲隻能這樣說。
歸鳳捋了一下額前被風吹得散亂的發,眼神緲緲的,她擔心,微細聲道:“展風,他,不會有事情的。”
她的聲音化在空氣裏,思念也化在風裏,沒有人聽到。
展風接連多天沒著家,雁飛的娘姨卻每隔兩日就送來字條,寫一些他的近況。上海工商界自發組織的後勤物品輸送團也隨著戰局的轉移而轉移,從閘北轉到大場,還有一部分去了戰火尚未燃到的羅店。因人手不夠,展風被臨時編入了救護組。
雁飛總在字條最末寫:一切安好,切勿擔憂!
雖有了報平安的字條,慶姑的心還是憂一日平一日,反倒不得落定。
袁經理也派人通知杜家,戲院開幕無限期延後,以觀局勢再定。戲班子的姐妹們隻得窩在家裏避難,沒入賬,自然沒米糧。杜班主一番計量之後,吩咐歸雲歸鳳將雁飛送來的米糧給大家分去一些。她們為了盡快解決師姐妹們的燃眉之急,便分頭把糧食一家家送了過去。
歸雲第一次走在戰後混亂的馬路上。大馬路,小弄堂,都髒亂嘈雜、淒慘悲涼。連日來的難民湧入,讓租界人滿為患。屋簷廊下,人行道上睡滿了難民。
他們臨時搭起了鋪蓋,隻揀一處空地鋪一條席子,一床床單便就做成一個窩。有的一家人齊齊坐在席子或者床單上,相顧哀愁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