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加威脅他們的是饑餓。
身邊攜帶的幹糧吃光了,買不起價格暴漲的糧食,也沒有地方可以尋到食物。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餓著,一雙雙饑餓的渴盼的眼睛望著來往的人們,渴求著幫助甚至是施舍。
生存,會那麼卑微!
師姐妹們都淒惶,見到歸雲似見了救星,嘮嘮叨叨訴苦:“看到隔壁弄堂的災民搶救濟糧,嚇都要嚇死!家裏米缸都空了,自己孤鬼一隻,怎麼搶得過那些人?”
歸雲聽得有心,暗自留下了一袋臘肉和風雞,問明那條弄堂的方向就尋了去。
原本上海最寬闊的馬路,如今也窄了,道路兩旁被難民露宿擠占,且越往東,人越少。十四號那日日軍的轟炸機掃射了愛多亞路東麵的南京路,就片刻,繁華被湮滅,屍蜉遍野,人間天堂變煉獄。
救濟點是在愛多亞路靠近跑馬場的小弄堂裏,有兩三個梳著齊耳短發,穿幹練襯衫製服的女童子軍正協助一位太太分大米。
米桶前排了長隊,大米隻裝了一個大木桶。僧多粥少,隊伍後頭已開始不安地騷動。
一位年紀小小的女童子軍叫:“大家不要亂,一個一個來,明天還有的。”
稚氣的聲音還未落,就有等不及的人從後麵衝上來,從剛用木瓢舀出大米的太太手裏搶了那瓢,裹進衣衫裏就跑,臨跑時還猛推了那太太一把。
歸雲眼尖,適時雙手一伸扶住了那太太。人群一陣哄亂,叫話的女童子軍慌了,怕人公然搶糧食,隻好用身子擋著米桶,尖聲叫:“不準搶,不準搶,一個一個來。”另兩個則拚命推著往前擠的人們。
那太太回頭,細致而慈藹的麵容有兩道濃眉,也未用眉毛鑷子修整過,妝容灰了,這時辰,也不會有人畫精致的妝容。她朝歸雲感激地一笑,“小姑娘,謝謝你!”
歸雲扶她站穩,“您不要緊吧?”
那太太麵對混亂的人群一籌莫展,隻憂心地蹙緊眉。
又有年輕的男人擠過來嚷:“怎麼還有?就那麼點要那麼多人分!”也是要衝過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歸雲一個箭步上前,身板一挺,喝一聲:“前頭老弱婦孺均未分到,你這樣爭搶可好意思?”
紛嘈的人群靜了靜,眼光都筆直望這男人。
男人被歸雲的怒目一喝給震住,複而聽人們開始紛紛指責他起來,深知眾怒難犯,囁嚅兩句:“老子被小日本逼得慌裏慌張逃命,兩天沒吃飯了,能怪我嗎?”邊說邊悻悻然往隊伍後走。
說到了餓,有人有了共鳴,隊伍裏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蓬頭垢麵的,舔舔嘴唇,對身邊的母親說:“媽媽,我也餓!”
歸雲聽見了,也觸了心弦。她立刻從布袋裏撕下一條雞腿,遞給小女孩,“這是香噴噴的雞腿,回家煮熟了就能吃了。”
小女孩接過雞腿,放在鼻子下先聞了聞,咧開小嘴對歸雲一笑,“謝謝姐姐。”抬頭對母親說,“媽媽,好香,回家給奶奶吃,奶奶的病就會好了吧?”
那母親忍不住啜泣了,對孩子直點頭,又向歸雲連連道謝。
人人惻然,感同身受。女童子軍重新拿木瓢舀了一勺米倒進了那母親手裏的袋子中。
“活在亂世,根本就不成人!”那太太歎,“我們也隻能幫一點算一點,也隻能做這些!”
那麼多苦難的人,她救不及,救人的也清楚自己同樣朝不保夕。那不遠的南京路上的屍體,不過才清理完畢,隔著陰陽界的這邊的人仍舊要生存。
歸雲留下食物,女童子軍請她留下姓名,被她再三推卻了。
隻不過是一點綿薄之力,好在出綿薄之力的人還有很多。她離去時又有人給救濟點送來了食物。
回家的路上,殘陽根本就是血,罩著她。
悲慘景象比比皆是,孩提時代的沉痛被勾了起來,怨恨和悲傷顯山露水。
她在那瞬間想著,我們能不能報仇雪恨?
攥緊了拳頭,真想報仇雪恨!
可報仇雪恨談何容易?隻怕是舊仇未報,新仇又添!
到了家,歸雲見杜班主夫婦房裏坐了好幾個人,便走進去。竟是小蝶娘、筱秋月同慶姑和歸鳳坐一處。
歸雲有些意外,因打仗前聽說陸家和小蝶家準備一道逃去江蘇鄉下避難,小蝶姐妹倆連戲都不準備唱了。
此時筱秋月正埋怨小蝶娘:“我說讓我靠一靠老戲客,你們偏不願,如今出這樣的事。”
小蝶娘隻管哭,慶姑一個勁兒勸:“小蝶吉人天相,不會出啥事情的!”
歸雲把歸鳳拉到門外邊問:“怎麼了?”
歸鳳滿臉焦慮,道:“小蝶失蹤了。”
歸雲一驚,急問緣由。
原來陸家和小蝶家準備好逃難的路線,相攜同走。不想北站被劃進軍用工事範圍,隻得跟著其他難民湧向南站買票。人潮洶湧,不過轉身工夫,就不見了她的蹤影。
小蝶爹娘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隻得留下來找女兒。陸明說一定要先找到小蝶再走,便和家人先道別,幫著小蝶家一起找。
可好多天過去,幹糧沒了盡,人還未尋到。走投無路的他們便想到早先遷進租界的杜家,前來投靠。“班主、小蝶他爹和陸明又再去找了。”
歸雲極是驚懼,又急又難過,話也說不出來。
“陸明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歸鳳謂歎,她也難過,不覺也流了淚。
可除了氣餒,驚懼越來越深重地籠罩在杜家。
杜班主、陸明和小蝶的爹去了南站,竟是徹夜未歸。石庫門裏的女人們更慌了,熬著夜,支著身子,坐在煤油燈下等著。滿室昏黃幽暗,映得牆麵上的人影也黯淡。
歸雲等不住了,夜裏披件衣服跑出弄堂團團轉了一圈,想去打探消息又無從落手。倒被一樓的何老師看到,拉住問了下緣由,一聽這情形,他也著急,隻口頭還不住安慰歸雲,說白天他也去幫忙打聽打聽。
歸雲茫茫然,又回到家裏,陪著守到清晨,才去灶庇間生煤爐準備做泡飯。
這時何老師猛一推門走進了灶庇間,手裏握了張報紙,遞過來。
歸雲一夜未睡,泛著困,一手還捏著筷子,一下一下打碎飯鍋裏粘在一起的隔夜飯,迷迷蒙蒙就把報紙接過來了。
這次的大標題是“日軍空襲我市南站,百計候車市民死傷慘重”。
腦中被猛一刺,握緊報紙再看一遍,並讀了出來:“日軍轟炸我市南站!”
心沉到穀底,沒有盡頭的底,她抬頭。
何老師焦慮地說:“看來要去南站看一下。”
“哐當”一聲,撕破清晨的靜謐。
歸鳳手上端好的飯碗摔碎在地上,她的手在發抖,聲音也在發抖:“你們是不是說——”再不敢說下去,蹲下收拾破碎的瓷片。
歸雲放下手中的報紙,同歸鳳一同收拾瓷片。
“歸鳳,你今日若得空去雁飛那裏打聽一下展風的去向,讓她捎個信給展風,就說家裏有事,讓他早些回來。娘和小蝶娘那邊先不要露風聲,免得她們瞎著急。”一起收拾好,站起來,“我去南站看看。”
何老師道:“我和你一道去。”
歸雲想著此時家裏滿屋子女人,並沒有可以拿主意的,何老師如此熱心,心中不禁感激,就點了頭。
歸鳳已含了滿眼的淚花,聽歸雲一路吩咐下來,一路應著,已是哽咽難語了,又得忍,免得樓上的人擔心。
她將他們送到鐵門口,何老師到底年長世故,對歸雲道:“杜小姐,你去找兩匹幹淨的布。”
歸雲自是明白這意思,胸腔中的酸澀直直就衝了上來,還不得不輕手輕腳上樓拿布。
打開自己的衣櫥,著手處,一匹藍色的,一匹白色的。藍布正是那晚卓陽拿來作為賠她的,白色的是慶姑備著準備做棉衣內襯的。但歸雲什麼都不管了,抱住兩塊布就下樓。
這布,她心中祈禱著,萬不能在南站用到這布!
她緊緊跟著何老師出了門,幾乎是小跑的,迎著那血紅的剛升起的太陽。那血光照在兩人的麵上,但他們又不得不奮力地迎上去。
上海的早晨,還是映在一片血色裏麵。